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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邻居夫妻会一起在家看电影。他们不拉窗帘,而我既不坐起来也不开灯也不走动,他们看不到我。我经常躺在房间里看他们电视屏幕靠上的三分之二。今天这部是浪漫喜剧,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对老年人去接受婚姻治疗。我以为结局会是老人中的一位消失,然而两个人哭泣,喝大量赤霞珠,拥抱,亲热,跳舞,爱情点燃又点燃。一部反现实主义的作品。
这对多重高潮有用吗,我问。我躺在他双人床的右侧,肩膀紧贴墙壁,手探到被子外面去,飘窗的大理石棱摸起来凉凉的,让我想把嘴唇贴上去。窗外回荡着光秃秃的枝条。他在的那侧,左手作衣帽间使用的小走廊通往浴室,他半闭眼睛,头放在枕头上时也微微扬起下巴,发表演说的表情很庄严,如果头发长一些,右侧分个印儿,就很像当年每周一带领全班做“国旗下的宣誓”时的样子。
大白兔还在我裤子口袋里黏黏腻腻。我无法蓄积足够力量把它拿出来。
对人有那样强烈的需要,他说,不会再有了。我真心实意地说,我相信不会再有了。
返回住处后我看电视。男扮女装的狂欢游行。摇滚乐手在巨型舞台上扭动屁股。吃比萨竞赛,来自缅因州有三个孩子的牧民能吃十一个,赢得六千五百美元奖金。拉斯维加斯一家餐厅卖油炸章鱼口味的冰激凌,因此获评为全美国第一流的小吃店,此外还有肉桂口味的,番茄酱味的,主持人将炸鸡蘸上奶油再塞入蛋卷做成甜筒。
“她跟一般人很不一样。”
按摩店角落高悬的电视屏幕上安静的牛羊在跳舞。画面映在墙壁上明暗不定,间或剧烈闪烁一下,像乌云切断星空。
肯定的,我说。
我帮助别人,我告诉他。我们是同行。
“刚认识时,光觉得她非常漂亮。后来发现还有头脑。她很有艺术家气质。喜欢那个诗人,特朗斯特罗姆。”
他问我做什么工作。
真完美。有什么缺点吗?
下班后我去按摩。广东阿姨照例安排男按摩师给我,阿坚在背上的动作令我想入非非。一个人更容易跟按摩师还是美发师上床?按摩和剪发这两项活动在我看来都相当色情。阿坚中途停下,把一块大白兔奶糖放进我手中,说是同乡从国内带来的,指甲划过我掌心。
“太漂亮的女人生活很辛苦。你不懂。明明有才华却受人轻视,这让她生活得很艰难。”他想一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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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这时收到来自老板每周五例行鼓舞士气的群发电子邮件,Let's make a little history today!
早晨天刚蒙蒙亮时有一阵子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什么地方。我说,坐地铁我有时会想着你,这样我就愿意走出地铁到地上去。他又在我的身上运动一次。幸亏成功了,不然没法收场,他说。是吗,放进来之前他迟疑过吗,那是不是就是“不置可否”的意思。那么我更希望置之度外还是置之不理?浴室门半开着,从我躺的地方能看见洗手池台面上方的镜子。射灯太亮了。我想把自己变得很小。
Chinese pussy,乔治说。他每次都这样叫我,很难翻译出它的神韵。中国小婊子。东方逼。比这些还要复杂一点。
他去洗手间,门没关严,我听见马桶的声音。他卧室吊灯旁边那块天花板上有一个黑手印,也许有什么人曾经想沿灯内的电线逃出去,哈利·波特,堂吉诃德,《绿野仙踪》的多萝西,小狗托托始终陪伴着她,它有一身丝绸般的长毛。
乔治,我说,英国新出生的小王子也叫乔治。他注定也会像你这样过倒霉的一生。
重新躺下后他回忆起上一次见面。那是四年前的夏天,我回北京,他找我和上铺一起去城郊钓鱼,像老年人的爱好。那两年的流行风尚相当鬼魅,夏天也穿踝靴甚至雪地靴,我穿了双露趾却捂住脚面的粗跟靴子,一天下来脚疼得要死,回城后又一起看了场古怪的国产悬疑电影,中途现出凶手,结局始终不明晰。他说,你那时候皮肤可真不好,满脸痘。我说,我很感激你。那段时间我不怎么开心,很高兴和小时候认识的人重逢。他笑出声来,他说,原来你这么谦虚。
下午我见到乔治,八十六岁,很有钱也很痴呆,几乎每次探视都会和我相互辱骂。他是我们试运行期间少有的正式用户,不是玫瑰那种我们为得到多样化的用户反馈拉进来的退休中产阶级。信托基金的律师为他雇了我们,足以说明律师都把钱花在最无用的地方。
我记得他的汗。他伸手臂去拿钓竿,汗水滴在我胸前。
我想象了一下酒吧里多种颜色的射灯打在萨拉脸上的样子,可靠的身体以实事求是的方式扭来扭去。
还有一次他在明信片上写,“今晚月亮很圆。It breaks my heart.”
我端着咖啡经过老板身边时,他忧心地看着我说,要快乐!我妻子在你这个年纪时,周末晚上都在跳舞。
后来我又睡着了。醒来时他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看杂志。窗外闪耀着一种带橘红色光芒的明亮,新年到了。
办公室有两种非碳酸饮料可以选择,一种是喝起来像尿的咖啡,一种是袋装茶,Tazo牌的“精神振奋茶”,比前者还要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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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板对炫彩图景反应冷淡,一再强调顾客与用户的区别。只应当重视会真正付费的那些人,不要把试用期间的免费用户当回事,他们无法提供真正的消费者洞察。想一想client,Who is your client?雷霆万钧的设问似乎要掀起一番灵魂地震。
那天过后我没出门,待在酒店。上铺让我若睡不着就去听播客,读诗之类的节目有ASMR般的催眠功效。为什么要做都去读一首诗再睡、所有地方都关灯一小时这样的事?假如有记者来采访,我建议每天夜里十一点,全球各个地方,不分时区,每人抽一支烟。
所收的钱不是为饲料,是为油、涂油的人工,以及把牲口聚到一起开派对。
在网上看特朗斯特罗姆,读到一封他写给一个诗人朋友的信。航空信,不是电子邮件,更像明信片。
我进办公室时,老板正在视频会议中蒙骗更高一级的老板:这一代老年人已经不是在大萧条中成长的人了。我们如今面对更国际化的一代,更爱享受生活,会法语,习惯吃寿司喝香槟。要想从人们对快乐那至死不渝的渴望中赚钱,我们得把草莓切出花的形状。喂饱牲口以后还得给它们身上涂油。
我想你该得到一封来自这个国家的信。飞行了十个又加五个小时后,昨天我自曼谷抵达此地。我并不累,没有时差反应。访问从今早开始,我和两位满头银发、穿中山装的老诗人坐着谈了两小时,喝了十二公升茶水。突然我感到对你有一种那样的思念。所以我必须给你寄去这封信。
从青春到衰老都要寻找快乐是美国的任务,从青春到衰老都要寻找依赖是中国的任务。我在海洋的两侧都失败了。
——特朗斯特罗姆致罗伯特·布莱,1985,北京
与我的同事不同,我是小孩子时,学校会组织我们假期去老人院探望,写信给老人。在中国老年有一种道德上的高尚与自然而然的权威,长生就是胜利,历史上一代一代儿媳就是怀着这样的盼望等婆婆先走入那良夜。挨欺负的人总是但愿自己能活得更长,这是养生的动力。
读到信后这位布莱飞来北京,和他上了错误的床吗?
这里的孩子倘若看到老人坐满整辆旅游大巴,会发出ewwww的声音以示恶心。
第一天我去超市逛了一圈。回到房间,从面包圈里吃出星星。做了一个去黑头面膜。到最后陪我走进坟墓的会是黑头。我左胸皮肤上还有一颗长了好几年的痣,越长越像第三颗乳头。
逼人把生活变成表演。截肢后跑马拉松,牙齿美白,肉毒杆菌,老人开电音派对,妇女越老迈越佩戴浓妆。这种一再走向新时代的活法也正在传到大洋那一边去,成为生命力和美的最主要标志。很奇怪,在此地,老年需要得到原谅,即使伴随人老去的是增长的财富,年事已高本身也是一种道德有亏。碍眼,浪费,缺乏产出,需要向大众道歉。在这件事上他们又回归为新教徒。
特朗斯特罗姆还有一首诗,或许是咏叹挖黑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