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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转过路角,条条街道都是直的,像棋盘格纵横交叉。房屋仿照加的斯城的格局建造,屋顶盖的是发亮的灰墁;但是,圣地亚哥不像一座西班牙城市,还算不上是座城市。我的鞋沾满了田野的黄土,那些方形大广场还是一些长着龙舌兰和仙人球的空地。

“您说得对,陛下,”我说,“路德比法国国王更危险。如果您听之任之,这个小僧侣会毁灭您的帝国。”

“您从西班牙来的?”小孩说。

突然,听众中有一阵骚动。路德宣称康斯坦茨主教会议做出的决定,违反《圣经》中最明确的经文<a id="jzyy_1_42" href="#jz_1_42"><sup>(17)</sup></a>。听到这话,查理五世把手套一挥,猛地站了起来。大厅内鸦雀无声。皇帝朝窗口走去,对着天空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命令大家退出会议厅。

他望着我,两眼闪闪发光。

他继续在说,他攻击主教会议。现在我明白了,谈的不仅是主教会议、宽恕、信仰。处于危险中的是其他东西,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业。我的事业,只有人人放弃了个人的任性、个人的自尊、个人的疯狂后才会完成。教会教导他们的正是这些,教会还要他们服从一种信仰,屈就一种信仰;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这种信仰也可以就是我的信仰:我借教士之口,任意解释天主。如今,若是每个人在自己的良心中去找寻天主,我知道他们找到的不会是我。“谁有审定的权力?”巴尔蒂斯对我说。原来他们维护路德的原因在这里,他们要每个人审定自己的良心。那时,世界会比以前任何时期更加四分五裂。应该由一个意志来统治,那就是我的意志。

“是的,”我说。

我身子一颤,这些话像一个挑战,令我吃惊。不仅是这些话本身,还有他说这些话的语调。这个人敢于说他个人的良心比帝国的利益、世界的利益更有分量。我要把宇宙集中在我的手里,他却宣称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宇宙。他放肆的言论会使世上的人各执己见,无疑是这一点叫小百姓和有识之士都听入了迷。他在人心中点燃了从前煎熬着安托纳、贝娅特丽丝的这种骄傲的怒火。如果听任他宣讲,他会点醒世人,说每个人都是判断自己与天主关系的法官,也是判断他自己行为的法官,到了那时候,我怎么还能叫他们唯命是从呢?

“我长大后到矿里做工,”小孩说,“攒了钱到西班牙去。”

“我不能够、也不愿意取消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因为违反良心做事,既不心地踏实,也不光明正大。”

“你在这里不开心?”

第二天,会议开始时,我迫不及待地窥视着那位僧侣将会走过的那扇门。查理坐在御座上,身穿黑色绣金西班牙服装,脸上毫无表情。一顶丝绒贝雷小帽盖在他的短发上。在他四周,几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站着披白鼬饰带、戴翎毛的大臣以及穿绣金袍子、姿势僵硬的亲王。在走廊里响起喊声:“勇敢!勇敢!”这是路德的朋友在叫唤。他进来了,把黑色便帽往后脑勺一推,露出修剪不齐的头发,向皇帝走过去,非常自信地向他行了个礼。他的神气不慌不忙。他坐到自己的桌前开始说话。桌上堆着他的书籍和小册子。我观察他,脸孔瘦削,肤色发暗,颧骨高,两只深色眼睛闪闪发光。他风靡一时的威望从哪儿来的呢?他身上显示出一种力量;但是他又谈到了圣事和赦罪,这叫我厌烦。我想,我们在浪费时间。应该把所有僧侣,不论是多明我会还是奥古斯丁派统统消灭,用学校代替教堂,用数学、天文、物理代替讲道。在这个时刻,我们应该议论德国的宪法,而不是去听这些废话。查理可是全神贯注地在听路德的讲话,手指不停地盘转挂在褶裥衫前的金羊毛勋章。僧侣的声音高亢昂扬;现在他一个人侃侃而谈,在这个过于狭小、热气熏人的大厅里,没有人不在静听他慷慨陈词:

他轻蔑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说:

为什么这些满口酒气的人在黑夜里闹得那么欢?为什么这些博学睿智之士那么焦急地等待着黎明?

“这里都是穷人。”

“会叫我成为异端分子的,还不是这位小僧侣。”

我们走到商场。几个妇女坐在地上,出卖放在棕榈叶上的仙人掌果子;另一些站在摊子后面,摊上放着大圆面包、篓装的粮食、四季豆或鹰嘴豆;还有几个铁器商、布商。男人披了褪色的棉布,都是赤脚走路;女人也是赤脚走路,身上衣衫破烂。

我望着他们困惑不解。他们没有把所有的想法都谈出来。我此刻可以肯定,路德的有些想法吸引了他们,那是什么呢?他们对我有怀疑,还不愿告诉我。我要知道。窗外人声鼎沸,而我通宵达旦,又一次审阅了约翰·埃克<a id="jzyy_1_41" href="#jz_1_41"><sup>(16)</sup></a>的报告、路德的小册子。我曾出于好奇浏览过路德的著作,觉得通篇胡说八道;我认为这位僧侣要打倒罗马教廷迷信活动的热诚,至少与罗马教廷的迷信活动一样愚蠢。至于路德本人,我在今天下午才对他看了一眼;约翰·埃克在帝国会议上对他提出质疑;他说话结结巴巴,宣称他需要时间来准备他的答辩词,查理高兴地对我说:

“一法内加麦子多少钱?”

“谁有审定的权力?”

我的衣着像位贵族,商人惊奇地望我一眼:

“假若他坚持的是错误呢?”我说。

“二十四杜卡托。”

“强迫一个人否认他认为是真理的东西,这是办不到的,”巴尔蒂斯说。

“二十四杜卡托!比塞维利亚贵两倍。”

“要是路德定了罪,”皮埃尔·莫雷尔说,“火刑架又将燃遍尼德兰、奥地利、西班牙。”

“就是这个价钱,”那个人没好声气地说。

他们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我在广场慢慢绕了一圈。一个穿破衣的女孩小跑步走在我面前;她在每个面包摊前停下,拿起大圆面包又是拍又是掂,若有所思的样子,决不定选哪一个;商人朝着她笑。在这个铁比银子值钱的国家,面包比金子还珍贵。一法内加四季豆在西班牙卖二百七十二铜币,在这儿卖到五百七十八,一个马蹄铁卖六杜卡托,一对马蹄铁钉四十六铜币,二十五张纸要四杜卡托,二十卷巴伦西亚优质猩红色墙纸,四十杜卡托;高帮皮鞋则要三十六杜卡托一双。自从波托西银矿发现后,西班牙物价显著上涨,更使这里民不聊生。我望着这些棕色饿瘪的脸孔想:“五年后,十年后,整个王国都会如此。”

“你们为什么那么起劲为他辩护?难道他的思想把你们也争取过去了?”

我在城里转了一天,妇女、老人要求施舍的诉苦声,小孩尖利的乞讨声萦绕耳边;晚上,我去总督家赴宴。他款待我的场面出奇的奢华,贵族和夫人遍身是绫罗绸缎,宫殿四壁也铺满绫罗绸缎。宴席比查理五世设的更加精致讲究。我问主人当地居民情况,他向我证实了那位船长说的话:在圣地亚哥后面和哈瓦那附近绵延着几个黑人种植的庄园;但是,总的说来,从前居住两万印第安人、面积有巴利亚多利德到罗马那么大的古巴岛,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我突然冲口问:

“不赶尽杀绝,就没法降服这些野蛮人吗?”我恼火地问。

在这一时刻,整个宫里、整个城里议论纷纷。查理的顾问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把这个异端分子逐出帝国国境,毫不留情追缉他的全部信徒。另一派主张宽容,他们跟我一样,认为僧侣之间的这些争论是毫无意义的,世俗权力不要插手这些关于信仰、慈善事业、圣事的讨论;他们还认为,对帝国来说,路德不及一位忙于和法国谈判订盟的教皇危险。我同意他们的说法。但是今晚,他们的坚决主张突然使我感到不安。诉之于理智、摆脱了一切迷信的人据说头脑冷静,怎么也会这样焦急地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一次也没有屠杀过,”一个种植园主对我说,“您不了解印第安人,这些人是出奇的懒,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累着一点。他们为了不去劳动,故意让自己死去。他们不是上吊便是绝食。整村整村的人是自杀死的。”

“我知道,”我说。

几天后,在把我带往牙买加去的船上,我问一位曾经在古巴登过岸的僧侣说:

“要是不把他定罪,他永远不会造成危害。”

“这些岛上的印第安人是由于懒而纷纷自杀,这是真的吗?”

“他觉得他不会造成危害。”

“事情的真相是他们的主人要他们劳动,不等到操劳而死是不让歇的;他们吞下泥土石块来促成自己早死。他们拒绝接受洗礼,免得在天上又遇到这些善良的西班牙人。”

“皇帝对路德的印象怎么样?”巴尔蒂斯说。

蒙多内兹神甫的声音因愤怒和怜悯而发颤了。他长时间地跟我谈印第安人。他不像科尔特斯的副官把他们说成是残酷迟钝的野蛮人,听他说来这些人是这么温柔,连武器也不会使用,都伤在西班牙人的剑下。他们住在树枝芦苇搭成的大窝棚里,几百人群居杂处;他们靠狩猎、捕鱼、种植玉米为生,闲时编织蜂鸟羽毛;他们不羡慕这个世界的财富,他们不懂仇恨、嫉妒、贪婪;他们生活穷困、无忧无虑、幸福。我望着这一群可怜的移民,躺在甲板上,曝晒在烈日下,疲劳不堪;他们手里提了一个包裹,离开古巴贫瘠的土地,到矿区去碰运气。我想:“我们在为谁工作?”

当查理要召开这次沃尔姆斯帝国会议时,我以为我们是去解决帝国的宪法问题,给一个由皇帝主持的联邦打下基础。他坚持要给路德定罪,叫我失望,更使我恼火的是帝国会议不听到被告的申诉就拒绝表态,我们只好接受他出席会议。我们失去了一个宝贵的时机。

不久,天边出现了高低不一的山影,碧峰下翠谷青山,愈往下色彩愈淡,山脚下绿得嫩嫩的:牙买加。蒙多内兹神甫跟我说过,岛上原来生活着六万个印第安人,如今只剩下二百人了。

“你们知道,这事我无能为力,”我说。

“输入黑人并没能挽救哪怕一个印第安人的生命?”

“这是迫害的必然结果,”皮埃尔·莫雷尔说。

“把羊交给狼看管,怎么也没救的,”僧侣说,“怎么可以用一种罪恶去消除另一种罪恶呢?”

“这个人正在变成一位殉道者,一位圣人,”巴尔蒂斯说。

“拉斯·卡萨斯神甫本人也是拥护这种措施的,”我说。

我转过身,看见两个人不声不响瞧着我;他们在窥伺我,尽管我对他们有感情,但这叫我恼火。

“拉斯·卡萨斯神甫将在忏悔的折磨中死去,”僧侣说。

“荒唐可笑!”

“不要谴责他,”我马上接口说,“谁又能预见自己行动的后果呢?”

这是头一天晚上开始的,那时城里来了一辆大车,车柱子歪斜,皮车帘厚厚的。成千群众上街去迎接这辆车子,农民、工艺匠、商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骡;他们吹着笛子,敲着钟鼓,走出了北城门。圣约翰骑士旅舍满是男人、女人、教士、显贵人物,他们都挤在走廊里、楼梯台阶上。房顶上有青年、孩童、甚至成年人放哨。当那位僧侣从轮椅上下来,群众高声怪叫,向他拥去;有的女人跪在他膝前,撩起风尘仆仆的法衣衣角亲吻。整整一天来,透过大主教宫殿的高墙,我们听到他们的歌声和叫声。入夜以后,群魔又乱舞起来。这些演说的人高高站在喷水池边沿上、桌子上、酒桶上,大声宣讲路德<a id="jzyy_1_40" href="#jz_1_40"><sup>(15)</sup></a>完成的奇迹;铜乐队满街跑。小酒馆角落里传出激昂的圣歌声和打架声。我以前见过节日狂欢的城市,卡莫纳居民在凯旋的日子唱歌,我理解他们这是为什么。但是这些毫无情由的欢呼表示什么?我猛地关上窗子:

僧侣朝我看,我转过眼睛。

“这个城市疯了,”我俯在窗前说。

“应该多祈祷,我的孩子,”他对我说。

他突然站起身,躲进祈祷室里。

我知道,法律规定,只要黑奴犯了一点过错,种植园主就有权把他用文火烤死或者五马分尸;但是在马德里,都以为种植园主不会使用这种权力。在马德里,我听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眉头也不皱一下:有人说,有的殖民者用土著小孩的肉去喂养自己的狗;有人说,诺加雷兹总督一时任性,杀了五千多个印第安人;但是,也有人说,新世界的火山喷的是黄金熔流,阿兹特克城市是用银块砌成。现在,安的列斯群岛不再是一块传奇中的土地;翠绿的鸟、湛蓝的山,我都看到了。在金黄色沙滩后面,一些真的人用真的鞭子在抽打另一些人。

“好吧,”他说,“好吧。”

我们在安东尼奥港下碇,后来又继续赶路。气候一天比一天闷热;水是一潭死水,海面上没有一条波纹。这些移民躺在船的前梢,身上发烧,抖个不停,灰白色的脸上汗珠滚滚。

他叹了一口气,一时默默无言,把项链狠狠地扭动。

黎明时,贝洛港显露在我们面前。两条葱绿的海岬之间有一道深水湾,港口藏在海湾深处。海岬上植物茂盛,看不到一块泥巴地;仿佛看到两株高达四百尺、根插在水底的巨型植物破海而出。城里大街上,抖动着一种灼热的空气。有人告诉我,这里气候恶劣,移民登岸后若不赶快弄到几头骡子穿过地峡,一星期内便会得热病死去。我从总督那里弄来几头坐骑,供大伙使用。我只是把病倒的人留了下来。

“您永远不会心地踏实。”

我们一天又一天,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赶路,这条小道曲曲折折穿过一座大森林;在我们头顶,浓荫遮蔽,不见天日;巨大的树根把路面拱高了,上次骡队经过后长出的野藤堵住了道路,我们经常要停下来割藤;周围一片黑影,又窒息又潮湿。四个人死于半途,另三个倒在路边没法走完旅程。蒙多内兹神甫告诉我,这块地方也看不见人烟:三个月内,有七千个印第安小孩饿死在地峡上。

“我要的是心地踏实。”

那时,巴拿马是去秘鲁和智利的必经之路,这是一座繁荣的大城市,路上可以遇到穿丝绸的男人、戴珠宝的女人、鞍辔华丽的骡队。宽敞的房屋内摆设富丽堂皇,但是空中充满瘴气,每年有成千上万人在他们无法久留的财富中死去。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沮丧,说:

我们登上一艘快帆船,沿着秘鲁海岸行驶。没有在旅途劳顿中死去的移民继续朝波托西赶去。我和蒙多内兹神甫在卡亚俄上岸,那里离王城三里地,我们毫不费力地到了首都。

“不错,”他说。

城市是棋盘格布局,马路宽大,广场开阔,全城面积那么大,居民骄傲地称之为“广远城”。房屋是用土砖盖的,像安达卢西亚的一样围绕一个院子而建;外墙没有装饰,不开窗口;每条十字路口都有水井喷泉,予人一种清凉的感觉,空气温爽。可是西班牙人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我在街上遇到的人群,跟古巴的圣地亚哥的一样穷困潦倒。这里,同样的,黄金白银并没给人带来好处。一座大教堂正在建造,柱子用银块铸的,墙壁用珍贵大理石砌的。是为谁呢?

“永远不要做不必要的坏事,”我说,“天主对一个皇帝的要求不过如此。他明白有时做坏事是必要的,说到头来,坏事还不是他自己给创造的吗?”

除大教堂外,城里最漂亮的建筑物要数一座墙头光秃的大监狱;总督透过他的绣金遮篷马车的小门,自负地指给我看说:

“统治可不容易。”

“王国的反叛者都关在这里,”他对我说。

查理颓然倒在椅子里说:

“您说的反叛者指谁?”我说,“是那些公开反抗现政权的人,还是不服从新法律的人?”

“不论怎么样,他们不是在偶像崇拜中死,便是在犯罪中死,”我说。

他耸耸肩膀。

“由于我的过错,有一批人是在身犯大罪的情况下死去的,”他说。

“新法律没有人服从,”他说,“如果我们不愿意王国的权威落空,应该反对那些征服者,去收复秘鲁。”

“我们叫这些可怜的野蛮人受的只是尘世的痛苦,”我说,“我们给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带来的却是不朽的真理、无穷的幸福。当所有这些无知的民族在今后没有穷尽的世纪里,永远投入天主的怀抱,您不就会觉得当初帮助科尔特斯是有道理的吗?”

查理五世的谕旨要他们解放印第安人,支付他们薪水,安排他们适度的工作。但是,我问过的人个个都说无法执行。有的人向我争辩说,印第安人不处于奴隶地位是不会幸福的;有的人有根有据地向我指出,我们要完成宏伟的事业,印第安人又天性懒惰,有必要建立一套严厉的制度;还有的人轻描淡写地说,国王的行政官员没有其他方法能叫他们唯命是从。

我停了一会儿。我不能用我的语言来跟他说话:一个生命、一千个生命并不比一群蜉蝣生物更重要;而我们要建造的这些公路、这些城市、这些运河,将留在地球表面经历千秋万代,我们将帮助一个大陆千秋万代地摆脱原始森林和愚昧迷信的阴影。这个他不能亲眼目睹的尘世前途,他不会关心。但是,我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扣动他的心弦。

“我们做出过决定,对于那些把印第安人当作奴隶的移民,我们不给他们进行赦罪仪式,”蒙多内兹神甫对我说,“但是,我们的主教威胁要褫夺我们的神职,要是我们坚持这样做的话。”

“您可以用您为大众所谋的福利,来辩白您给某些人造成的伤害,”我说。

他让我参观了传道会,会内医治年老有病的印第安人,抚养孤儿。在一个棕榈树荫遮盖的院子里,几个孩子蹲在大盆玉米饭周围。这是些漂亮的孩子,棕色皮肤,高颧骨,头发又黑又硬,大眼睛乌亮发光;他们都是一起把棕色小手伸进盆里,一起把手放到嘴里。这都是人的孩子,不是小动物。

“有的战争是正义的,有的镇压是必要的,”他说。

“他们真漂亮,”我说。

“您要统治,但是不要战争,不要绞刑?应该面对现实,哪怕看一眼也好!”我严厉地说,“这会使您省下许多时间,最贤明的亲王在他的良心上也有几百条人命。”

神甫把手放在一个女孩子头上。

“我要统治,但是不要不公正地伤害别人。”

“她的母亲也是个美人,因为美把命也送了:皮萨罗的士兵把她和她的两个女伴一起吊死,为了向印第安人证明,西班牙人对他们的女人无动于衷。”

他抿紧嘴唇。从他半闭的眼皮中透出一种又硬又冷的光。他爱尘世,他爱奢华与权力。他说:

“这个呢?”我说。

“您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净做好事而不做坏事?对每个人公正,使每个人幸福,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您心地太好,不愿做出必要的牺牲,您就该隐居到修道院去。”

“他是一个头领的儿子,头领是被活活烧死的,因为他们认为他的村子上缴的东西太少。”

他没有回答。他平生还不曾做出过这样重大的决定。我知道一个人的生命须臾即逝,无足轻重;不管怎么样,一百年后,查理担心的这些可怜虫没有一个会记得身受的痛苦,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些已死的人。但是,他不能那么轻易同意剥夺他们的生命;他根据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他们的欢乐与忧苦。我突然朝他走过去:

因而,当我绕着院子慢慢走时,一部征服史展现在我的眼前。随着皮萨罗的士兵向内地推进,他们勒令每个村子交出多年积存的粮食,一颗也不让留下。他们吃不完的任意浪费烧毁,他们屠杀牲畜,毁坏庄稼,所到的地方仅剩一片荒凉,使土著居民成千上万地饿死。他们稍不如意,就焚烧村庄,不幸的居民若是企图从着火的房屋往外逃,便用弓箭射死。听到征服者来近了,有几个村子的人整体自尽。

“您没有这样的权利,”我强调说,“天主创造这些财富是为人类服务。那里有肥沃的土地,如果我们不从印第安人手里夺过来,永远没有人会去开垦的。想一想您的老百姓的悲惨生活,当美洲的金子一船船驶入您的港口后,他们就会富裕起来。怜悯这些野蛮人,您不就是叫德国农民饿死吗?”

“您要是还希望周游这个不幸的国家,我给您找个向导,”蒙多内兹神甫对我说。

他的神气非常幼稚,非常痛苦。

他给我指着一个高大、棕色皮肤的青年,他靠在一棵棕榈树上,像在沉思。

“我不知道。”

“这是一个西班牙人和一个印加族印第安女人的混血儿。他的父亲为了娶一位卡斯蒂利亚的夫人,遗弃了他的母亲,把孩子交给了我们。他通晓祖先的历史,也熟悉这个地区,他经常陪我外出旅行。”

我把手伸进箱子,让金币在我指缝间簌簌往下落。他声音低沉地说:

几天后,我与那位印加青年菲利比洛结伴离开王城。总督拨给我几匹壮马,十个印第安挑夫。雾沉甸甸地压在岸上,遮得不见阳光,地上浸透了露水。我们沿山腰的一条路走,山岗上草木森森:这是一条宽阔的堤道,用石板砌成,比旧世界任何一条大路结实方便。

“您要放弃一个用金子铺地的帝国?”

“这是印加人建造的,”我的向导自傲地对我说,“整个帝国布满这样的路。从基多到库斯科,信使跑得比你们的马还快,把皇帝的诏书传送到所有城市。”

“我不知道。”

我钦佩这个浩大的工程。为了变天堑为通途,印加人架设了石桥;他们也经常在沟壑上搭起藤编的软桥,用木桩拴在两边峭壁上。

“那么,您要怎么办?”我说。

我们骑马走了几天。印第安挑夫的精力令我吃惊,他们挑了沉重的粮食行李,一天走上十五古里不会累倒。我不久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咀嚼一种绿叶,他们的精力不衰全靠这种他们称为可乐<a id="jzyy_1_67" href="#jz_1_67"><sup>(42)</sup></a>的植物。他们走完一段路程,把担子撂在地上,直挺挺躺下,力气耗尽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嚼上一团新鲜叶子,又精神抖擞了。

他不再注视那些诱人的金锭,他什么也不再注视,脸上又显示出年轻时毫无表情、昏昏欲睡的神气。

“这是帕查卡马克,”菲利比洛对我说。

“以我看,用的药与治的病同样可怕,”皇帝说。

我勒住马,跟着他说:“帕查卡马克!”这个名字叫我联想起一座处处是玉宫琼楼的城市,有芳香扑鼻的花园,直伸海里的大石阶,鱼禽水鸟的栖息场;宫殿平台上金树林立,树枝上缀有黄金花、黄金果、黄金鸟。帕查卡马克!我睁大了眼睛,说:

“非洲黑人是没有灵魂的<a id="jzyy_1_39" href="#jz_1_39"><sup>(14)</sup></a>,”我说。

“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说的事只要有一件是真的……”

“没什么可看的啦,”印加人对我说。

“这些好心的神甫说得过分了。人总是爱夸张。”

我们走近去。一座梯田形状的山岗被当作一个纪念碑的台座,纪念碑只剩下一堵红墙;墙用一块块巨石堆砌而成,不用一点水泥。我朝向导望了一眼;他昂首骑在马背上,哪儿都不看。

他又开始沿着桌子走起来,桌上堆放着水晶杯、宝石项链和镂金人像。我说: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海岸,开始攀登山坡。渐渐的,我们越过了压在沿岸不散的浓雾。空气变得更干燥,植物更茂盛。远处山岗像铺了一层金砾石,走到跟前,发现是一大片向日葵和黄色花蕊的雏菊。这些野花地里也生长高而轻巧的禾本科植物和青色仙人球。山路虽然陡峭,气温还是没有变化。我们穿过许多荒村,土砖墙壁完整无缺,但野草已侵入屋内。向导对我说,西班牙人走近时,居民带了全部财宝,越过安第斯山,逃得不知去向。

“远隔千里,哪个可靠?”

从前,即使最小的村子也纺织番麻、棉线以及染色鲜艳的羊驼毛,制造红底彩绘陶器,上画人面装饰或几何图案。现在,一切都死气沉沉的。

“派一些可靠的人,去那儿监督法律的执行。”

我向印加青年耐心打听,慢慢地,当我们走完海拔八千多尺、长着青色仙人球的大高原时,我了解到他祖先的帝国是什么样的。印加人不懂什么是私人财产;他们共同占有每年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另有一块公地是供给官员和荒年备粮用的,他们称为“印加与太阳的土地”,每个印加人都要在这块公地上耕种一定日子,他们也要代耕病人、寡妇、孤儿的田地;他们热爱劳动,邀请朋友和整村人去耕种他们那份土地:得到邀请的人兴高采烈跑来,像参加婚礼似的。每隔两年分配一次羊毛,在热带地区,王地<a id="jzyy_1_68" href="#jz_1_68"><sup>(43)</sup></a>出产的棉花属于全体所有;一切必需品都在自己家里生产,每个人都兼备瓦匠、铁匠和农民的本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穷人。我听着菲利比洛说时,心想:这就是我们已经摧毁的帝国,这就是我希望在世界上建立而又没能建成的帝国!

我不耐烦地望着他。西班牙多明我教派<a id="jzyy_1_38" href="#jz_1_38"><sup>(13)</sup></a>僧侣的信件、拉斯·卡萨斯神甫的奏札使他心神不宁;我们得知,尽管公布了法律,印第安人依然被当做奴隶看待,动辄遭到殴打屠杀;他们无力胜任强加于他们身上的劳役,成千成万地死去。对我来说,我毫不关心这些求神拜佛、头脑愚昧的野蛮人的命运。

“库斯科!”印加人对我说。

他开始在狭长的穿廊里慢慢踱来踱去;他把那位嘴唇开裂的船长交给他的一封信塞进紧身衣里;那是科尔特斯的信。前一年的耶稣受难日<a id="jzyy_1_36" href="#jz_1_36"><sup>(11)</sup></a>,科尔特斯登上了一个荒凉的海岸,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城市,他命名为韦拉克鲁斯<a id="jzyy_1_37" href="#jz_1_37"><sup>(12)</sup></a>。为了阻止手下人重返西班牙,他叫人凿沉了全部帆船,只留下一艘,装了阿兹特克皇帝蒙特祖玛的财宝进贡给查理。他要求援助,反对总督贝拉斯克斯的种种阴谋,后者企图阻挠他远征。查理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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