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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应该重新开始写作,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我去散散心。”

“这个是我们说好的吗?”他高兴地说。

她到衣帽间取了大衣,经过时向他们嚷了一声:

他抚摸那张红色吸水纸、空白的纸张。

她放水冲了,擦干净嘴,坐在马桶沿上。地是瓷砖铺的,墙是空的,可以说就像间手术室,或是修士、疯子住的小室。她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对她已毫无作用,给她解一个晚上的闷儿也不行。她宁可留在此地,整夜,一辈子,幽居在这个白色、这个孤寂的天地,幽居在这里,埋葬在这里,谁都记不起。她站起身。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那个不曾鼓掌、却用没有岁月的目光吞噬她的人。“这是我的机会,我唯一的机会。”

“我一度喜欢过写作。以后我等着您时,这可以帮助我消磨时间。”

“现在呢?”她在思量。

“写作不是光为了消磨时间。”

她伏在抽水马桶上吐了。

“不是?”

“罗莎琳德到头来是这副模样。”

“那一天您要我给您找事情做,为了我做。”

她往大厅里头走去,步子有点踉跄。他们都瞧着她,那些朋友、陌生人、侍者、领班,但是她穿过他们的目光,像鬼魂穿过墙壁那样容易。在陶瓷盆上的镜子里,她瞥见自己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鼻孔绷紧的,腮帮上有几块粉斑。

她热烈地望着福斯卡,又说:

“对不起,”她应酬着说,“我去吐一吐。”

“您写一部出色的剧本试试,以后由我来演。”

她打个嗝儿,感到脸上一阵煞白。

他摸摸纸,不知所措的样子:

但是上了床……

“以后由您来演的一部剧本?”

卡马雷的姑娘都自称是闺女,

“谁知道呢?或许您会写出一部杰作。给您给我增加光彩。”

她的声音不听使唤,咳了一声,重新唱:

“增加光彩,这对您那么重要吗?”

卡马雷的姑娘都自称是闺女,

“其他都算不了什么的,”她说。

她大声唱了起来:

福斯卡望她一眼,突然把她抱在怀里:

“唱歌怎么能说是丢丑。”

“会死的人做过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呢?”他说时带着一种怒气,“我帮助您。我愿意帮助您。”

“不要在人前丢丑了,”罗杰说。

他发狂似的把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眼里含着情意,但也有点类似怜悯的东西。

“闭嘴。听我唱。”

雷吉娜穿过剧院大厅里嘁嘁喳喳的人群。

他没有提高声音。雷吉娜用手捂住他的嘴,气冲冲地说:

“他们邀我们到弗洛朗斯家喝香槟,您不想去,是吗?”

“响一点,”她说。

“我不想去。”

萨尼埃一笑,压着声音哼起了一首美国歌。

“我也是。”

“那么唱吧。”

她穿了一套新装,觉得自己妩媚动人,但是她不想在这些朝生暮死的男人面前招摇。

“我们都为您的辉煌胜利而高兴,”萨尼埃说,神情既亲昵又正经。

“您觉得弗洛朗斯怎么样?”她焦急地说。

“怎么不唱个歌儿?”她说,“人一快活就爱唱歌。你们挺快活,不是吗?”

“我什么也没有觉得,”福斯卡说。

她又喝了一杯。喝吧,永远喝吧。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发冷。刚才,她热血沸腾,因为他们都站了起来鼓掌,大喊大叫。现在,他们在睡觉,或是在闲聊,而她全身冰凉。他也睡了吗?他没有鼓掌,他坐着,他望着。他从永恒的深处望着我,罗莎琳德变成千古不朽的人物。“要是我相信他的话,”她想,“我能相信他的话吗?”她打了个嗝儿,嘴里黏糊糊的。

她笑了一笑:

“我主要还是渴了。”

“不是吗?她打动不了人。”

“您一定累了,”梅莱说。

从人头攒动的大厅出来,她呼吸街上温和宜人的空气,津津有味。这是二月的一个晴天,已经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

罗杰递给她一支雪茄,她认真点燃了,吸了一口,满嘴是辛辣的味道:至少这个东西近在眼前,浓酽酽的,唾手可得。其他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这些音乐、声音、笑容、陌生的脸孔和熟悉的脸孔,这些飘飘忽忽的形象,在夜总会四壁的镜子里无穷尽地照来照去。

“我渴了。”

“那才好呢!我就吐出来。这让我解闷儿。”

“我也渴了,”福斯卡说,“我们上哪儿去?”

“你抽了要恶心,”罗杰说。

她想了一想。她曾经指给他看蒙马特区的一家小酒吧,她在那里认识了安妮;还有巴黎环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馆,她在那里拿了一块三明治狼吞虎咽,再去上贝蒂埃的课;还有蒙巴那斯区这个小角落,她在舞台上首次露脸时就住在那里。她想起了河滨道的那家饭店,是她到巴黎后不久发现的。

“给我一支雪茄,”她对罗杰说。

“我知道在贝西码头那边有一块地方景色很美。”

她仰身倒在自己这张椅子上。

“我们去吧,”他说。

“您就是不会跳舞,”她说,“您太忸怩了。”

他一直温顺听话。雷吉娜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雷吉娜给他选了一套做工讲究的西服,他穿着显得年轻。他不像乔装打扮的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模一样的一个人。现在,他像一个人那样吃、喝、睡觉、恋爱、看、听。只是有时候,在眼睛深处闪烁出一点令人不安的微小的光芒。出租汽车停下,雷吉娜问:

她搂住西尔维。她两条腿站不稳,但是,即使走不了路,跳舞还是行的。乐队在演奏一首伦巴舞曲,她照黑人的姿势跳起来,摹仿一些猥亵的动作。西尔维显得非常尴尬,面对着雷吉娜在原地踏步,身子不知如何扭动才好,她面含笑容,彬彬有礼,毫不带恶意。他们脸上都含着同样的笑容。今晚,雷吉娜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大家总是会喝彩的。她突然不跳了。

“您从前来过这里吗?”

“台上演戏不惹眼?”雷吉娜说。

“可能来过,”他说,“一切都大不一样了。这里,从前还没有形成巴黎哩。”

“您不怕咱们惹眼吗?”

他们走进一间小屋,坐在一个狭小的木头平台上,俯视堤岸。岸边靠着一条小船。一个女人在洗衣服,一条狗在吠叫。可以看到河对岸有几间矮屋,门面有绿的、黄的、红的;再远处,是几座桥和高耸的烟囱。

西尔维向围着一张张桌子坐的体面客人扫了一眼:

“这个地方不错,是吗?”雷吉娜说。

“不,我找西尔维跳。”

“是的,”福斯卡说,“我喜欢河流。”

“咱们俩跳个舞,”安妮说。

“我经常来这里,”她说,“坐在这张桌子前,一边研究角色,一边梦想有朝一日能扮演。我喝橘子汁,酒太贵,我那时没钱。”

“我要玩玩,”她的声调哀怨。

她停顿一下:

幕闭了。罗莎琳德死了,她每晚要死一遍,她再也不能复活的那一天总会来的。雷吉娜端起她的那杯香槟酒,一饮而尽。她的手发颤。她从离开场子以来,一直颤抖不止。

“福斯卡,您在听我吗?”

“别提罗莎琳德了,”雷吉娜说,“她死了。”

他在不在听,总是令人捉摸不定。

“我喜欢您演的罗莎琳德,女扮男装,骨子里那么妩媚优雅,叫人高深莫测,”费雷诺说。

“听的,”他说,“您那时没钱,您喝橘子汁。”

“这是一个辉煌的胜利,”杜拉克说。

他呆了一会儿,微微张着嘴,好像被一个急切的想法触动了。

她站起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我像他们,”她愤怒地说。小人物。小生命。为什么我不留在他的床上?为什么我怕了?我竟是这么一个胆小鬼?他走在路上,戴顶毡帽,穿件轧别丁大衣,谦虚卑恭,然而他想:“我是长生不老的。”世界是属于他的,时间是属于他的,而我只是只小飞虫。她手指尖轻轻抚摸桌上的水仙花。“假使我也相信自己是永存的。水仙的芳香也是永存的,还有我嘴上火辣辣的感觉。我是永存的。”她拿了水仙花瓣在手中搓。这没用。死亡存在于她的体内,这点她知道,也已接受了。还可以美上十年,扮演菲德拉<a id="jzyy_1_8" href="#jz_1_8"><sup>(8)</sup></a>和克娄巴特拉<a id="jzyy_1_9" href="#jz_1_9"><sup>(9)</sup></a>,在这些生命有限的人的心中留下一个苍白、日后也会剥落成灰的回忆,这些小小的抱负那时竟会使她感到心满意足。她拆下束发的别针,满头鬈发垂落在肩上。“有朝一日我要老的,有朝一日我要死的,有朝一日我会被人忘掉。当我想到这一切,有一个人却在想:‘我永远在这里。’”

“那么您现在有钱吗?”

“你们就是要我像你们一样,”雷吉娜说,“我已经开始跟你们像起来了!”

“我以后会有钱的,”她说。

“您不礼貌,”安妮说,声调有点恼火。

“您没有钱,我增加您的开支。您应该赶快给我找个工作。”

“你们以为自己就那么有趣吗?你们俩!”

“这不着急。”

突然,她满脸怒容。

她向福斯卡笑笑。她不愿意送他去一间办公室或一家工厂待上几个钟点,她需要把他留在身边,与他共享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他在那里,凝视河水、小船、矮屋。所有这些曾使雷吉娜流连忘返的东西,将随着她进入永恒。

“谁跟你说一个自以为是查理曼大帝的人不有趣?”雷吉娜说。

“但是我还是喜欢有个工作,”他坚持说。

“这是一种典型的自大狂,”罗杰说,“这不比一个人自以为是查理曼大帝<a id="jzyy_1_7" href="#jz_1_7"><sup>(7)</sup></a>更有趣。”

“首先您试试写那部您答应过我的剧本,”她说,“您进行构思了吗?”

“即使他不是长生不老,他可相信自己是。”

“进行了。”

“唔!你爱这样想当然可以,”罗杰说。

“您有见解吗?”

“他为什么不可以长生不老?”雷吉娜挑衅地问,“在我看来,这个奇迹并不比生与死更了不起。”

“我有许多见解。”

“别玩这种游戏了,”罗杰说。

“我那时就看出来了,”她高兴地说。

“他出生在十三世纪,”雷吉娜说,声音不偏不倚的,“一八四八年,他在一座森林里睡着了,在里面待了六十年,后来又在一家疯人院住了三十年。”

她做了个手势,把站在门框里的那个老板唤过来。

“长生不老?”安妮说。

“来瓶香槟酒。”

她带着轻蔑的神气观察他们。他们发愣了。

她转身向福斯卡说:

“不,比疯子还奇异。他刚才告诉我说他是个长生不老的人。”

“您看着,咱们俩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

“这是一个疯子,”罗杰说。

福斯卡的脸色发暗了,他好像想起一桩不愉快的往事。

“这是一个异人,”她说。

“这话许多人跟我说过。”

她向四下扫视一眼。我的客厅。我的小摆设。他躺在黄颜色的床上,在那个我已不存在的地方,他相信自己看到过丢勒<a id="jzyy_1_5" href="#jz_1_5"><sup>(5)</sup></a>的微笑,查理五世<a id="jzyy_1_6" href="#jz_1_6"><sup>(6)</sup></a>的眼睛。他竟敢相信这些……

“但是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她热情地说。

“我可愿意呢,”她说。

“这倒是真的,”他说得非常快,“您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么说来,你也疯了,”罗杰说。

雷吉娜斟满酒杯说:

“我和福斯卡在一起,我忘了时间。”

“为我们的计划干杯!”

“发生什么事啦?”

“为我们的计划干杯!”

他盯着她眼睛看,直率地说:

雷吉娜一边喝,一边惴惴不安地打量他。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实在叫人难猜。

“雷吉娜,跟我说实话,”罗杰说。

“福斯卡,您如果那时不遇见我,您自己会去做什么?”

“排演有什么了不起,”她说。

“最终可能会睡着的。但是这不大可能。这要有一个不寻常的运气。”

“你为福斯卡耽误了排演?”罗杰的语调表示无法相信。

“运气?”她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后悔又活了?”

“跟福斯卡。”

“不,”他说。

“你跟谁在一起?”罗杰又问了一句。

“活着是桩美事。”

她笑了。七点钟,炸糕,八点钟,莎士比亚。每件东西都有它的位置,每分钟都有它的顺序:不要虚度,它们瞬息即逝。她坐下来,慢慢悠悠地脱手套。那边,在一个灰尘扑扑的石板地房间里,有一个人自认为与世长存。

“是桩美事。”

“炸糕……”雷吉娜说。

他们相互笑了笑。小船上传来小孩的哭声;在另一条船上,或是在一间色彩斑斓的小屋里,有一个人在弹奏吉他。天暗下来,但是夕阳余晖还映照在盛满浅色酒的酒杯内。福斯卡握住雷吉娜放在桌上的手。

“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安妮说,“有奶酪炸糕。”

“雷吉娜,”他说,“今晚,我感到幸福。”

“你怎么啦?”罗杰说,“你从哪儿来?”

“只是今晚吗?”她说。

“我不见得老是把眼睛盯在钟面上,”她不耐烦地说,“好像所有的钟点都一样长短似的!好像把时间算得分秒不差有什么意义似的!”

“啊!您不会知道这对我是多么新奇!我等待过,厌倦过,向往过。但是还不曾感到这种充实的幻觉。”

“忘了时间?跟谁?”

“仅是一种幻觉?”她说。

“我忘了时间,”雷吉娜说。

“那又怎么啦?幻觉我也愿意相信。”

“你从哪儿来?”罗杰说,“怎么不回来吃饭?怎么不参加排演?”

他向她凑过身去。在永生的嘴唇底下,雷吉娜觉得自己的嘴唇火辣辣的:这是一个骄傲的孩子、孤独的少女、心满意足的妇女的嘴唇。这一吻随同她所爱的事物的形象都铭刻在福斯卡的心田。这是个有手有眼睛的人,我的伴侣,我的情人,然而他还像天神似的千古不朽。太阳西斜了:对他对我是同一个太阳。河面上飘来一股水的味道,远处吉他在歌唱,突然,荣耀、死亡、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此刻的激情以外。

她一跨进过道门,罗杰和安妮就从客厅出来。

“福斯卡,”她说,“您爱我吗?”

福斯卡没有表示挽留她。

“我爱您。”

“放开我,”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您以后会记起此时此刻来吗?”

他的嘴唇紧紧压住雷吉娜的嘴唇,雷吉娜闭上了眼睛。黑夜崩溃了,黑夜来了已经几个世纪,也永远不会结束。从那天荒地老的年代,一种灼热的、野性的欲念落在她的嘴上,她沉浸在这一吻中。一个疯子的吻,在一个弥漫氨水气味的房间里。

“当然,雷吉娜,我会记起来的。”

“我知道您的嘴是存在的。”

“永远记住吗?”

福斯卡向她凑过身去,突然说了一句:

福斯卡把她的手捏得更紧。

“我不知道,”他说。

“永远记住,您说啊。”

“但是您不爱我,”她说。

“此时此刻是存在的,”福斯卡说,“它是属于我们的。其他一切我们不要去想了。”

“不,这不解决问题。您应该对我说:我爱您。”

雷吉娜朝右边拐弯。这不完全是她要走的路,但是她喜欢这条小路,上面流过黑色的积水,木柱撑住路两旁的墙头。她喜欢温和湿润的春夜和天空中笑盈盈的大月亮。安妮躺在床上了,等待着雷吉娜亲吻后才能入睡;福斯卡在写;他们不时看钟点,在想雷吉娜该从剧院回来了;但是她愿意在这几条街上再溜达一会儿,这几条街是她喜欢的,也总有一天她不能再在这里溜达了。

他摇摇头又说:

她仍然朝右边拐弯。有过那么多男人,那么多女人,也曾抱着同样的热忱呼吸着春夜温和的气息,如今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沉落了!死亡果真是没治的吗?他们片刻也不能复活吗?我忘了自己的姓名、过去、面貌,只有天空、潮湿的风与静夜中这种幽幽的哀怨。这不是我,也不是他们;这既是我,也是他们。

“您不爱我。”

雷吉娜朝左边拐弯。这是我。天空中是同一个月亮,但是在每人心中各不相同,别人无法分享。福斯卡将来走在路上想我,这个我已不是我了。啊!这层透明坚硬的外壳使我们各人孤芳自赏,为什么不能打破呢?一颗心中一个月亮,哪颗心?福斯卡的那颗还是我的那颗?这样我不成为我了。为了获得一切便要失去一切。是谁创造了这个规律?

他望了她一眼,慢慢地、全神贯注地说:

她跨进正门,穿过这幢老式公寓的院子。安妮的窗子灯光亮着,其余的一片黑暗。福斯卡已经睡了吗?她匆匆登上楼梯,悄没声儿地把钥匙插进锁眼旋转。听到安妮的门后发出咯咯笑声,这是安妮的笑声和福斯卡的笑声。雷吉娜心血上涌,喉咙被利爪扼住了;她很久没有感到这种伤痛了。她蹑手蹑脚走近去。

“我不爱您啊。”

“每天晚上,”安妮说,“我坐在顶楼楼座上。一想到她在为别人演出,而我又看不到她,我就受不了。”

她又添了一句:

雷吉娜耸耸肩膀:“她在那里摆什么谱。”她非常恼火地想。她敲敲门,推了进去。安妮和福斯卡坐着,面前摆了一盆鸡蛋煎饼和几杯白葡萄酒。安妮穿了件栗色便服,戴了耳环,脸颊绯红。“这是在臭美,”雷吉娜想,怒火骤然上升。她冷言冷语地说:

“可怜的福斯卡,”她说。

“你们倒快活。”

“那您应该爱我。我也应该爱您。这样您在那里,而我又在您所在的地方。”

“您瞧瞧,小王后,”安妮说,“我们的煎饼做得多出色。他手可巧呢,您知道,是他翻的饼,一张没漏。”

他犹豫片刻说:

她笑眯眯地把盆子递给雷吉娜。

“您的手。”

“全是热的。”

“这是我的手,”雷吉娜说。

“谢谢,我不饿,”雷吉娜说。

“这只手,不错,但是它意味着什么呢?”

她恨恨地望着他们。难道无法叫他们没有我就不存在吗?他们怎么敢?“这简直放肆,”她想。有些时候,人傲然挺立在一座孤山上,单调平坦的土地尽收眼底,线条与颜色融合为统一的景物。在另一些时候,人站在平地上,看到每块土地有它的水塘、土丘和亭园,自成一体。安妮向福斯卡叙述她的回忆,而他居然听着!

福斯卡望着她的手:

“你们在说些什么?”

“您不觉得我的手在抓您的胳膊吗?”

“我在告诉福斯卡,我怎么认识您的。”

她抓住他的胳膊:

“还有呢?”雷吉娜说。

“当然存在,”她说,“您也一样存在。”

她喝了一口酒。煎饼看来还是热的,诱人食欲,她想吃,这更使她怒不可遏。

“在这个时刻,我为您而存在。但是您存在吗?”

“她这个故事哪儿都套得上。她非得对我每个朋友讲一遍不可。这故事毫不动人。安妮这个人爱想入非非,编的东西不可全信。”

“但是您是存在的,”她说。

泪水涌上了安妮的眼眶。但是雷吉娜装作没看见,满意地想:“我要叫你哭个痛快。”

“能够什么都不是也就好了。但是,世界上总有其他人存在,他们看到你。他们要说话,你没法不听到他们,你就要回答他们,你要重新开始生活,同时又知道你并不存在。没完没了。”

“我是走回来的,”她的声调从容不迫,“天气好极了!您知道我做出什么决定啦,福斯卡?趁《罗莎琳德》两场演出之间,我们到乡下玩玩。”

他举手在额上抹了一下。

“这个主意不错,”福斯卡说。

“您看到我,”他说。

他神态自若地吃了一个又一个薄饼。

“有的,”她轻轻说,“我看到您。”

“你们带我去吗?”安妮说。

“我活着,但是没有生命。我永远不会死,但是没有未来。我什么人都不是。我没有历史,也没有面貌。”

这个问题雷吉娜听了正中下怀。

他望着雷吉娜:

“不,”她说,“我要和福斯卡单独过几天。我也有些故事要给他讲。”

“这是一种天罚,”他说。

“为什么?”安妮说,“我又不妨碍你们。以前,我陪您到处跑,您说我一点没妨碍您。”

“啊!”她说,“我愿意相信我在世界上永远不会腐朽。”

“以前可能是这样,”雷吉娜说。

他头埋在手里。雷吉娜眼睛盯住地面,心中反复地念:“我仍旧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世界上有一个人敢于这样想,有一个人骄傲孤僻,竟然认为自己可以与世长存。“我以前常说:我独来独往。我以前常说:我遇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可以与我相比。但是,我从来没敢说:我可以与世长存。”

“可是我做了什么啦?”安妮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您为什么对我那么狠?您为什么要罚我?”

“我仍旧在这里,永远在这里,这点您没法想象。”

“说话别像个孩子似的,”雷吉娜说,“你太老了,不风雅了。我不是罚你。我不想带你去,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您不再这样想了?”

“坏人!”安妮说,“坏人!”

“我也这样想过,”他说,“那是很久以前。”

“你哭哭啼啼不会叫我改变主意。你哭的时候丑得可怕。”

“世界便是我的了。”

雷吉娜朝煎饼遗憾地看了一眼,打个哈欠:

“怎么啦?”

“我去睡了。”

“啊!”她说,“要是我认为自己长生不老!”

“坏人!坏人!”

“就是我愿意,我也死不了,”他说。

安妮扑倒在桌上,呜呜地哭个不停。

“您真的以为您永远不会死?”

雷吉娜回到自己房里,脱掉大衣,开始解头发:“他跟她留在一起!他在安慰她!”她想,恨不得用脚跟把安妮踩死。

她身子一挺,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福斯卡敲门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

“我可能会受重伤,休养好长一段时期。我不是刀枪不入的。但是,我的身体到头来总会复原的。”

“进来。”

他转脸盯着窗子看:

福斯卡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您能从这扇窗子跳下去吗?”

“您不用忙,”雷吉娜说,“至少有时间把那些煎饼都吃完吧?”

“有些地方还提到这些事。但是,像在传诵一篇古老的传说。”

“原谅我,”福斯卡说,“我不能把安妮撂在那边,她伤心极了。”

“有人应该还记得起您。”

“她才爱哭呢。”

“从前,这并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雷吉娜笑了笑。

他耸耸肩膀。

“当然啰,她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她怎么在一家剧院的小酒吧当出纳,我怎么眼上敷了一块膏药扮成吉卜赛人出现。”

“事实如此,”他说。

福斯卡在床沿坐下说:

“这一切您真的相信吗?”她说。

“不能怪她,她也是在试图存在。”

她直挺挺躺在铁床上,那张粗俗、油漆剥落的铁床。她看到一块黄色帐顶和仿大理石的床头柜,还看到灰尘扑扑的石板地。但是,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触及她的心灵,无论是这股氨水的气味还是墙外小孩的哭声都触及不了。所有这一切的存在她都漠不关心,它不在近处,也不在远处,而在他处。黑夜中当当响了九下。她一动不动。不再有钟点,有日期,不再有时间和地点。在那边,羊羹已经结冻了;在那边,一座舞台上正在排演《罗莎琳德》,可是无人知道罗莎琳德躲在哪儿。在那边,一个人挺立在城墙上,向着火红的太阳举起纵横恣肆的双手。

“她也是?”

“好吧。您明天来。”

“我们都这样,”他说。

福斯卡的脸变得严峻了,说:

有那么一会儿,她在福斯卡眼中,又看到了在旅馆花园里曾使她那么害怕的那种光芒。

“当您决定把秘密吿诉我的时候,”她说。

“您责怪我啦?”她说。

“您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永远不会责怪您。”

他也站了起来。

“您觉得我心地不好?”

“好吧!要是您没什么有趣的事吿诉我,您就请回吧。”

她挑衅似的盯着他看。

她站了起来。

“这是真的。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幸福,我还喜欢让他们感到我的威力。安妮不会妨碍我,我出于恶意才不愿带她一起去。”

“不。”

“我懂,”他温顺地说。

他望着火焰,高高的鹰钩鼻上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后来他的目光又暗淡了。

雷吉娜宁愿他像罗杰那样恐惧地望着她。

“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要您说。可能在我看来您就不那么讨厌了。”

“可是您心地善良,”她说。

“不,”他说,“说了以后您我之间的一切都会改变的。”

福斯卡耸耸肩膀,神气游移不定,雷吉娜迅速瞥了他一眼。对他能有什么样的评价呢?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在他面前,所有的字眼都失去原有的意义。他的头发、他的眼睛有一种颜色,这似乎已是很不一般了。

“我爱听。”

“整个晚上跟安妮一起煎薄饼,”她说,“这跟您的身份不相称。”

“我不愿意。”

他笑了:

“您愿意的话是能解释的。”

“薄饼还是煎得不错吧。”

“我不能向您解释。”

“您该做些更值的事。”

“为什么?”她说。

“有什么更值的呢?”

“这不一样。”

“我那个剧本您连第一幕还没写呢?”

他看她一眼。他的目光是那么绝望,使她害怕他将说出来的话。但是他仅仅说了一句:

“啊!今晚我没有灵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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