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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说。
“您可以读读我为您选的那些书……”
“您呢?”
“它们说的都是一回事。”
“说到头来,您是对的。既然您会死的,何必再去想死这件事呢?这太简单了,这没有您也会来的。您不用为死操心。”
她不安地望着他:
他抬起头。
“福斯卡!您不会再睡着吧!”
“贝娅特丽丝也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死人。”
“不会!”他说,“不会!”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您答应帮助我。您跟我说过:一个会死的人能做的事,您也能做的。”
“至少,在我死的时候,我是活过了,”她说,“而您,您是个死人。”
“啊!问题就在这里!”他说。
“但是您怎么可能想到别的呢?”他说,“您到这个世界才不久,过不了几年又要离开的,怎么居然以为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雷吉娜跳出汽车,急急忙忙走上楼梯,福斯卡失约还是第一次。她打开门,在客厅门槛上呆住了。福斯卡高高蹲在一把扶梯上,一边哼歌,一边擦门窗的玻璃。
“您不能说些别的吗?”
“福斯卡!”
“不会完,永远不会完。”
他笑笑。
“还有完没完?”
“我把所有玻璃擦了一遍,”他说。
“这很快会过去的。”
“您怎么啦?”
“可惜什么?”
“今天早晨,您对安妮说该把玻璃擦一擦了。”
“多可惜!”他说。
他手里拿了一块抹布,从梯子上下来。
“我能和您一起笑吗?”她气愤地说,“您只会傻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您不想活下去。而我,我爱生活,您懂吗?”
“擦得不好吗?”
“这些朝生暮死的小人物。您还和他们一起笑呢。”
“您说好下午四点到普莱耶音乐厅大厅来找我。您忘啦?”
“哪些小飞虫?”
“不错。我忘了!”他惶惑不安地说。
“您为什么把我扔了?”他说,“您为什么不关心我,而去关心那些小飞虫?”
他在一只桶上绞他的抹布。
她又坐了下来,但并不十分安心。
“我擦上劲,把一切都忘了。”
“但愿如此。”
“现在,音乐会错过了,”雷吉娜气愤地说。
“我不想杀死您。”
“以后还会有的,”福斯卡说。
他笑了起来,说:
她耸耸肩膀:
“啊!”她不耐烦地说,“您把我的死说个没完!但是即使您在这一分钟把我杀死,还是不能改变事情的一丝一毫:现在您在这里叫我讨厌。”
“我要听的是今天这一场。”
“首先会忘记这些感想的是您,”他说。
“非得这一场吗?”
“这样说来,我种种感想对您都是无所谓的?”
“非得这一场。”
“我看到了。怒气使您的眼睛非常美。”
她又加了一句:
“您没有看到您叫我讨厌吗?”
“去穿衣服。您不见得穿了这身不换。”
“是的,”他说,“我看到您。”
“我还想把天花板擦擦,不太干净了。”
“此刻我活着。”
“您哪儿来的这种怪念头?”雷吉娜说。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
“这是为您干。”
“您不久要死的,您所有的想法也会随之一起消失的。”
“我不需要您为我干这类事。”
他盯着她看,不胜怜悯。
福斯卡老老实实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雷吉娜点了一支烟,想:“他已经把我忘了。前一阵子只有我对他是存在的,现在他把我忘了,他变得这么快?他头脑里想些什么?”她踱来踱去,心中惴惴不安。当福斯卡回到客厅,她含笑问他:
“这又拿我怎么样?”
“您干家务觉得有趣吗?”
“您没必要抓得我那么紧,”她说,“想到自己叫人厌恶,您不在乎吗?”
“有趣。在疯人院,人家叫我打扫走廊时,我非常幸福。”
“我可以把您捏在手心里,”他说着抓住她的肩膀。
“为什么?”
他站起来,走近她的椅子。
“这使人有事做。”
“我可以看到您,”他说,“我可以听到您。”
“可做的事还有呢,”她说。
“您又占了什么便宜呢?”
福斯卡望着天花板,一脸抱歉的神情,说:
“我就在门口等您,在路上盯梢……”
“您给我找个工作,这才是正经。”
“您会逼得我把窗子也堵死,”她冷冷地说。
雷吉娜打了一个寒颤:
“您看到的,”他说,“您要躲开我不是那么容易。您不来看我,我来看您。您闭门不见,我就从窗子进来。”
“您竟那么厌倦吗?”
“怎么啦?”
“该给我找点事干干。”
门又关上了。她眼睛盯着福斯卡说:
“我向您建议过……”
“当然。不要做噩梦,”雷吉娜说。
“我要的是一个不用我动脑筋的工作。”
“您需要我,叫一声好了,”她说。
他向透亮的玻璃瞟了一眼。
安妮弯下身,在雷吉娜脸上吻了一下。
“您总不见得要做一个擦玻璃的吧?”她说。
“你去睡吧,安妮,”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坐下。他冒着跌断脖子的危险爬上了三层楼,撞见她头发散乱,两腮发亮,穿着一身浅紫色绒衣。这下他显然占了上风。
雷吉娜一声不响,在房里走了几步。这话说得也对,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又要他做什么样的人呢?
“坐吧。”
“您有了工作,我们就得整天分开。”
她指了指那张靠椅,倒了两杯酒。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他说,“他们分开,他们又相会。”
“不。我从来不害怕,”他说,“可是我也不配害怕。”
“但是我们跟大家不一样,”她说。
“您不害怕,”她说。
福斯卡的脸阴沉了。
他笑了。她也笑了。
“您说得对,”他说,“我只会白费心一场,我永远跟大家不一样”。
“那我也会把玻璃打碎的,”福斯卡说。
雷吉娜苦恼地望他一眼。她爱他,因为他不会死;福斯卡爱她,是希望恢复做一个会死的人。“我们永远成不了一对。”
“我后悔没把窗子关上。”
“您试试,别为您的时间操心,”她说,“读读书,欣赏画展,陪我听音乐会。”
雷吉娜站起身说:
“这也解决不了问题,”他说。
“不,”福斯卡说,“我只是爬窗子进来的。”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啊!这是个鬼,”安妮说。
“是不是我不再使您满足了?”
“不要怕,”福斯卡说,“我请你们原谅,但是你们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铃声。”
“我没法处在您的地位生活。”
雷吉娜瞧着门,门把在转动。
“您以前说过,望着我就够了……”
“您房里有声音,”她说。
“人活的时候,不会仅仅望着别人就够的。”
她抬起头,满脸惊恐。
她迟疑一下,说:
“您听,”安妮说。
“好吧!您去念书,您可以从事一项有趣的工作,做个工程师或者医生。”
她把晨衣下摆往腿上一搁,又在地毯上蜷作一团。但是仅仅这声铃响,足以使这个美好的时刻失去光泽。现在在门的那边,存在着世界的其余部分,雷吉娜不再是独自同自己做伴。她看了一眼羊皮纸灯罩,日本面具,以及所有这些经她逐个选择、使她回忆起宝贵时刻的小摆设;它们都毫无声息,分分秒秒的时间像花朵似的先后凋谢了;这一分钟也像其他分钟一样会凋谢的。那个热情的女孩子死了,那个贪婪的少妇就要死的,她那么殷切期望去当的那位大演员同样也会死的。人们可能把她的名字记上一段时间。但是,她的生命留在嘴唇上这股奇异的味道,煎熬她内心的这种情欲,这几团红艳的火焰以及火焰中黑影幢幢的秘密,就无人会记得了。
“不。那太费时间。”
“你看,他走了,”雷吉娜说。
“太费时间?您时间还少?”
静默了一阵子,然后是一连串急促拖长的铃声,然后又是静默。
“应该立刻给我找些事做,”他说,“不要迫使我对自己问个没完。”
“他总会累的。”
他带着哀求的神情望着雷吉娜:
“他会打上一夜,”安妮说。
“叫我去剥土豆皮,或者洗床单……”
铃第二次又响了。
“不行,”她说。
“我料到是他。别开,”雷吉娜说。
“为什么?”
“是那个苦行僧。”
“这一来您又要睡着了,我要您保持清醒,”她说。
安妮朝厨房跑去。爬到凳上可以从一块小玻璃看到楼道。
她握住他的手。
“去看看是谁。”
“跟我去散步。”
“有人打铃,”安妮说。
他顺从地跟了她去,但是在门槛前停了会儿。
雷吉娜呷了一口,在壁炉前蜷作一团,她身上发热,精神亢奋。收音机轻柔地播送一首爵士曲子,安妮点了一盏小灯,在摸扑克牌算命。雷吉娜一事不做,凝望着火焰,凝望着客厅墙上跳跃不定的幢幢黑影,她感到幸福。排演进行顺利,拉福雷生性不爱恭维,也向她热烈祝贺。《罗莎琳德》会取得成功的,演了《罗莎琳德》后,前途大有希望。“我在接近目标,”她想。她笑了。有多少次,她躺在罗塞小屋的火炉前,发誓说:我会被大家喜爱,我会出名;她多么愿意携着这个热情的女孩走进房间,对她说:“我实现了你的诺言。现在你已是这样的人了。”
“可是天花板还是需要打扫,”他遗憾地说。
“行。”
“我们到了,”雷吉娜说。
“再来点干葡萄酒?”安妮说。
“到了?”福斯卡说。
引起哄堂大笑。
“不错。火车跑得快,比驿车要快。”
“应该把他也请来,”杜拉克说。
“我倒想知道人省下时间做什么用,”他说。
“原谅我。我是给苦行僧缠住了。”
“您得承认,这一百年来他们发明了许多东西。”
她进了客厅,笑盈盈地朝拉福雷太太走去:
“唔,他们发明的总是这些东西。”
“我又不是慈善机构的修女,”雷吉娜说。
他的神情阴郁不欢。最近一个时期来,他经常阴郁不欢。他们默默地走下月台,跨过小车站的栅门,踏上公路。福斯卡低着头走,用脚尖踢一块小石头。雷吉娜挽了他的手臂。
“他的两只眼睛真怪。”
“您瞧,”她说,“我的童年是在这个小地方过的,我喜欢这个地方。您仔细看看。”
“表面看不出来了。”
茅屋顶上鸢尾花斑斑斓斓,玫瑰沿着矮屋的墙往上长。木栅栏围绕的场院内,鸡在开花的苹果树下啄食。往事像新生的花朵,在雷吉娜的心中盛开:孔雀的翎毛,一串串紫藤花,月夜下花园内福禄考的香气,热情的眼泪;我将是个美人,我将是个名人。山坡下,青青的麦田深处,有一个村庄,中间矗立着一座小教堂,四周的石板屋顶在阳光下闪耀;钟声响了。有一匹马爬登山坡,拉了一辆小板车,一个农民走在旁边,手里拿了根鞭子。
“可怜的人,他是个疯子,”安妮说。
“一切都没有变,”雷吉娜说,“多么安静!您看,福斯卡,对我来说,这些宁静的屋子,这些会敲到世界末日的钟声,这匹爬登山坡的老马,就是永恒。在我的童年,这匹马的祖父也是这样爬山的。”
“真做得出来!让他给我等着吧!以后他要再来,不要让他进门。”
“不……这不是永恒的。”
她猛力把门在他身后关上。
“为什么?”
“我会来的,”她说。
“村子、小板车、老马,以后并不总是存在的。”
“我多么想现在见您,”他说,“我走了。”他又笑了一下,“但是您要来的呀!”
“这倒也是,”她说时吃了一惊。
她轻轻把他推到门口。
碧云天空下的田野静止不动,像一幅画、一首诗似的静止不动,雷吉娜向它扫了一眼。
“三点左右。”
“代替这些会是什么呢?”
“几点钟?”
“可能是一个大农场,有拖拉机,有田埂纵横的庄稼地,可能还有一座新城市,几个车间,几家工厂。”
“好吧,明天。”
“工厂……”
“明天,”他说。
这是无法预测的。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这块比任何记忆更要古老的原野总有一天要消失的。雷吉娜的心揪紧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永恒,其中可能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霎时间,世界仅是一连串瞬息即逝的图像,而她的手是空的。她朝福斯卡看看。还有谁的手比他的更空呢?
“我们马上开饭,”雷吉娜说,“听着,这些我们以后再谈。我不久来看您。”
“我相信我开始懂了,”她说。
“要不要我把苏法莱放上去啦?”安妮说。
“懂什么?”
“这是您自己愿意的,”他说,“您那时愿意我看到您。其他一切可以置之不顾。您是存在的了,而我心中是一片空白。”
“天罚。”
“这是您不对,”她说,“我有做不完的事要做……我不能从早到晚光是照顾您啊。”
他们并肩走着,但是两个人都是孤零零的:“怎样才能教他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呢?……”她没想到这竟是那么难。她看到一天天过去,他们不但没有接近,反而更加疏远了。她指指右边大橡树浓荫下的一条大路:
“对我来说是长的,您想,我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等您。”
“就是那里。”
“三天,这又不长,”她说。
她满怀激情,认出了遍地野花的草地,她曾贴地钻过的铁丝网,长满青藻的鱼塘。一切都在那里,那么近:她的童年,去巴黎前的告别,心醉目迷的归来。她沿着公园的白栏杆慢慢绕了一圈。小门已经堵死,铁门也关上了。她跃过栏杆:“只有一个童年,只有一个生命——我的生命。”对她来说,时间总有一天要停止的,它已经停止了,在不可逾越的死亡墙上撞得粉碎:雷吉娜的生命是一条大湖,世界的倒影落在湖面上,变成一组清晰静止的图像。天长地久的,红色山毛榉在风中颤动,福禄考散发甜美的香气,河面响起潺潺水声。树叶的飒飒声中,雪松的蓝影中,百花的芬芳中,宇宙是个无可奈何的囚徒。
“您把我带到了巴黎。您缠着我,要我重新生活。那么,现在,应该让我过一种可以忍受的生活。不应该三天也不来看我一次。”
现在还有时间。应该向福斯卡大喝一声:“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回忆,度过短暂的一生,无可奈何地做自己这样的人,直到在某一天死去。”有一会儿,她面对着这间窗户四闭的屋子一动不动。她孤独,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然后,她眼睛转到福斯卡身上。他倚在一根白栏杆上,用这种永远不会熄灭的目光望着山毛榉和雪松。时间又不尽地流逝了,清晰的图像又模糊一片。雷吉娜被激流冲走,不可能做任何停留,唯一可以期望的是在化为一簇水花之前,还可以在水面上有片刻的漂浮。
他温柔地望了她一眼,说:
“过来,”她说。
“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您就说,但是快一点,”她说。
福斯卡跨过一条条横木,雷吉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他在高脚盘里取了一只浅褐色小蛋糕,往嘴里放。
“我生在这里,”她说,“我住在月桂树丛上面的那幢房子里。我在睡梦中听到流泉声,从窗外飘来阵阵木兰花的香味。”
“味道好香!”
他们在一块台阶上坐下。石头是热的,小昆虫嗡嗡叫。雷吉娜说话时,公园里充满了幽灵。一个小女孩穿了件长裾裙在沙地上散步;一个细高个儿的少女在垂柳荫下,背诵嘉米叶<a id="jzyy_1_10" href="#jz_1_10"><sup>(10)</sup></a>那段祈神降灾的台词。太阳在空中斜了,雷吉娜继续说个不停,盼望着溶化在空气中的小精灵复活一会儿,在那些去世的孩子身上曾跳动过她自己的这颗心。
福斯卡笑道:
她闭口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转身对福斯卡说:
“安妮,说我就来了。”
“福斯卡,您在听我吗?”
她把他往厨房里推。
“当然。”
“到这里来,”雷吉娜说。
“您能把一切都记住吗?”
门铃又响了。
他耸耸肩膀:
“啊,这是您自己愿意,”他说,“以前,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这么一个故事,我听过不知多少回了。”
“难道您要跟我说的话,反比什么都重要?”她发火了。
她惊跳起来。
“电影,这也不重要。”
“不,”她说,“不,这故事不一样。”
“这关系到我的前程,”她说,“我在电影界有个一举成名的机会。”
“一样的,也是唯一的。”
“请客人,这不重要。”
“这不对。”
他笑着说:
“总是同样的努力,同样的失败,”他不胜厌倦地说,“他们总是一个跟着一个做同样的事。我也像其他人一样,重新开始了。这就停不下来了。”
“好吧,现在您知道了。请原谅我,今晚我请客人,这非常重要。我一有时间会上您家去的。”
“但是,我跟人家不一样,”她说,“如果我不是跟人家不一样,您怎么会爱我呢?您爱我,不是吗?”
“我是要知道,”他说。
“是的,”他说。
“您可以打电话给我,”她说话口气生硬。
“我对您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她恼火地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拿了顶帽子,穿件轧别丁大衣,像乔装打扮的样子。
“是的,”他又加了一句,“一个跟其他女人一样独一无二的女人。”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病了。我已经三天没见您了。”
“但是我是我,福斯卡!您不再看见我了吗?”
“亲爱的福斯卡,我非常抱歉,”她冷冷地说,“但是我现在绝对不能见您。我要求过您不要上我的家来。”
“我看见的。您有一头金发,生性慷慨,胸有大志,您还害怕死。”
雷吉娜把厨房门在身后关上。
他摇摇头。
“没有。他等在小客厅。”
“可怜的雷吉娜!”
“福斯卡?他来干吗?你没有把他放进来吧?”
“不要可怜我!”她说,“我不许您可怜。”
“那个苦行僧,”安妮说。
她跑着走开了。
“那是谁?”雷吉娜说。
“我该走了,”雷吉娜说。
“不是拉福雷太太,”安妮说。
她恹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门。门后有一条路,通向塞纳河,河的对岸是那间客厅,福斯卡坐在他的桌前,但是写不出东西。他会问:“您排演顺利吗?”她会回答:“顺利。”接着一切又笼罩在静默中。她向弗洛朗斯伸出手:
门铃响了,安妮朝门冲去,雷吉娜继续凝视自己的脸。她厌恶这种发型以及这种明星式的化妆;她厌恶自己唇上露出的笑容,自己声音中应酬敷衍的声调。“堕落,”她想到便生气,接着她又想,“以后我要报复。”
“再见啦。”
“我没有时间等待了。”
“再来一瓶波尔多酒,”萨尼埃说,“您时间来得及。”
她朝洗碗池上的镜子瞟了一眼,说:
“时间,”她说,“是的,我有的是时间。”
“那也不算什么。不论是整的还是零的,我会一件件报复的。”
福斯卡是不会盯着钟摆看的。
“他不会要价那么高吧!”
“我遗憾戏排得那么糟糕,”她说。
安妮笑了起来:
“唔,看您演戏真是桩愉快的事,”弗洛朗斯说。
“我将像天使似的有耐心。杜拉克每讲个笑话,我都笑一次。就是跟他睡觉我也干。”
“您有些别出心裁的演技令人叫绝,”萨尼埃说。
“千万不可以光火,”安妮不安地说,“别喝得太多,别失去耐心。”
他们说话轻声细气,把三明治盘子推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向她敬烟,满脸关切的神情。“他们没有记恨,”她想。但她心中也不因轻视了别人而沾沾自喜;她对谁也不再轻视了。
“我恨这些相马师傅。”
“真的决定了吗?你们星期五走?”她问。
她嘀咕说:
“是的。也幸而这样,”弗洛朗斯说,“我精疲力竭了。”
“他们可不是容易动心的人。”
“这是你自己的错,”萨尼埃责怪说。
“杜拉克看来动心了吗?”
他朝雷吉娜看一眼:
“不要怕。等我拍上两三部电影,我就要迫使他们接受我的本来面目。”
“她在生活中并不比在舞台上更懂得节制。”
“可惜,”安妮说。
雷吉娜会心地笑了一笑。“他望着她就像罗杰望着我一样,”她想。萨尼埃窥探弗洛朗斯的倦容,分享她的喜悦与忧伤,向她忠言规劝,弗洛朗斯使萨尼埃心中感到温暖:这是一对儿。雷吉娜站起身。
“我知道,”雷吉娜说,“但是罗杰关照我,把我标新立异的地方改一改。他们只喜欢平凡的美。”
“现在,我该走了。”
“我还是喜欢您梳辫子。”
她天性受不了这种微笑,这种含情脉脉的絮语,这种单纯的心心相印。她推开门,进入孤独的天地。她孤身只影地越过塞纳河,朝着红色楼房走去。但是这已不是从前那种骄傲的孤独,她只是天穹下一个找不到归宿的女子。
安妮带着评议的眼光对她仔细看了一遍:
安妮出去了,福斯卡的门关着。雷吉娜脱下手套,站在那里不动。大桌子、窗帘、架上的小摆设,所有这些东西好像陷入了睡乡。就好像这间屋里有一个死人,这些惶恐不安的遗物露出不欲生存的神色。她犹犹豫豫走了几步,一点不像她平时的行动。她取出烟盒,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没有抽烟的欲望,她什么欲望都没有。镜子里的她这张脸也是睡意矇眬的。她把一绺头发往后一掠,然后往福斯卡的房间走去,敲门。
“今晚我打扮得漂亮吗?”
“进来。”
她用手指蘸一蘸橘汁烤鸭的沙司,她从来没有做得这么成功过。
他坐在床沿上,执拗地、专心地在编织一条绿色长围巾。
“拉福雷太太一到,你就把它放进烤箱。她肯定不会太晚的。”
“您工作得不错吧!”
“都好了,”安妮说,“但是我什么时候做苏法莱<a id="jzyy_1_4" href="#jz_1_4"><sup>(4)</sup></a>?”
“糟得很,”她冷冷地说。
“都好了吗?”
他安慰说:
她穿过客厅,感到脑后杜拉克的目光盯着。他像行家似的鉴赏她浑圆的小腿、苗条的腰肢、轻快的步伐:他是一个相马师傅。她打开厨房门。
“明天会好的。”
“失陪一会儿。我去瞧瞧晚餐准备得怎么样啦。”
“不会,”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