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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知道。为什么问起此人?”
女子说:“今天就给您送来。”她突然压低声音,“您有没有法语的圣经?”
“今天早上,有个叫作让·英吉利的英格兰天主教司铎去见过他。”
他在心里算了一算,和平常的价格相比,她开的价钱的确便宜,于是订了货。
“你有心了。我的确有兴趣。”
“自家做的,所以便宜——不过质量不差。”
“我从他门前经过,正巧那个司铎出门来,让我瞧见了。”
这话听起来像打情骂俏,但她模样并不轻佻,内德猜想这是惯用的叫卖说辞。“那墨呢?”
“样貌打扮如何?”
“纸是巴黎近郊圣马塞尔区造的。另外也有意大利法布里亚诺造的意大利纸,十分美观,写情书再合适不过。”
“他穿着法衣,挂着木十字架。个子比常人高一些,除此以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也只是瞥了一眼。”
内德在写字桌前坐下;纸和墨都是上乘货。他问:“这些货是哪里来的?”
“要是下次见到,还认得出来吗?”
等了一分钟,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进来了。内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她称不上娇美,但自有一股动人处;衣着朴素;表情坚毅,但一对蓝眸子透出几分温柔。她自称泰蕾兹·圣康坦,接着从皮口袋里拿出纸和墨,请内德先试过。
“应该认得。”
“那来得及。让她上来吧。”
“谢谢你告诉我。你果然消息灵通。你又怎么会认得皮埃尔·奥芒德?”
“习读《圣经》。”
这就要说起痛苦的往事。西尔维对内德了解尚浅,只一句带过:“说来话长。”接着岔开话题问,“尊夫人也在巴黎吗?”
内德负责替沃尔辛厄姆起草给女王和塞西尔的密函,并译成密文,平时要耗用大量的纸和墨,这两样花销都不小,而女王对手下人从来吝啬,探子也不例外,内德也习惯了货比三家。他问道:“弗朗西斯爵士在做什么?”
“我尚未娶亲。”
内德正要出门,这时下人进来了,用法语说:“有个妇人上门来,说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便宜的纸和墨了。这是她的原话。要不要让她进来?”
西尔维露出诧异之色。
内德对着镜子正了正蕾丝领子,想起前一天晚上看的那出戏,忍俊不禁。那本喜剧叫作《情敌》,极富新意,剧中人物不过是些普通人,对白自然,不是韵文,主角是两个年轻男子,打算绑架同一个姑娘,结果出人意料,这女子是其中一人的胞妹。整个故事发生在短短的一段街面,只有这一个布景,时间上从头至尾不出一天。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巴黎,内德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精妙的戏目。
“我原本有一个心上人,在我的故乡王桥。”
王桥一直没有消息。巴尼音信全无,应该还在海上。他和玛格丽约定互不通信,免得徒增苦恼。从英格兰启程之前,内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撤销斯蒂文·林肯的逮捕令,理由是不可听信丹·科布利一面之词。既然玛格丽要为天主教徒带去慰藉,将之视为神圣的使命,那内德就绝不会让丹·科布利坏事。
“莫不是小像上那一位?”
内德依然痴情于她。两年前,他明白玛格丽绝不会抛下丈夫,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没了盼望,热情之火渐渐烧尽,但不曾熄灭,或许会一直烧下去。
内德显然吃了一惊,好像料想不到西尔维能看见镜子旁的画像,猜中他的心思。“不错,不过她已经嫁人了。”
内德站在阁楼窗户前,目光掠过塞纳河,凝望巴黎圣母院塔楼。烟玻璃镜子旁,摆着玛格丽送他的一张小像。画中的玛格丽皮肤白皙、面颊桃红,不似真人,只有那一头浓密的鬈发和让他痴迷的狡黠笑容惟妙惟肖。
“真可惜。”
那之后,内德格外小心,既然这位主子不懂屈伸,他就着意随和可亲。在穿着上,他效仿身份低微的外交使节,并不拘泥信仰。这天,他穿了件菘蓝色紧身外套,袖子开衩,露出浅黄褐色的里子。这种打扮在巴黎并不显眼,不过和坚持一身黑衣的沃尔辛厄姆相比则要得体得多,他希望能借此转移视线。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夏尔国王语气咄咄逼人,诘问沃尔辛厄姆,伊丽莎白是否果真有必要囚禁玛丽·斯图亚特、法国先王之后、遭废黜的苏格兰女王、他夏尔的长嫂。按说沃尔辛厄姆通晓《箴言》,该记得那句“回答柔和,使怒消退”,可他却得理不饶人——清教徒一概如此。结果夏尔国王对他们冷若冰霜。
“多久?”
那一次,内德一眼就认出了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十一年前,他去圣迪济耶行宫求见玛丽·斯图亚特时,曾见过奥芒德一面,至今印象深刻。此人相貌英俊、衣着讲究,但总叫人不寒而栗。
“十四年。”
内德微微捏了一把汗,但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这位主子。沃尔辛厄姆正值不惑之年,才华横溢自不必说,缺点是不懂得察言观色。譬如第一次面见夏尔九世国王,场面就不无尴尬。他是个自视清高的清教徒,和平常一样,穿了一身黑衣,在浮华奢侈的法国宫殿里,仿佛是新教徒的无声谴责。
西尔维想问“可您还留着她的小像?”她忍着没说,伸手打开挎包,拿出两本书,说道:“普通印本物有所值,译文流畅,字迹清晰,要是家里出不起高价,再划算不过。”她接着打开印制精美的那一本,这才是她想让内德买下的。“这一本则叫人爱不释手,可谓表里如一,不愧是承载上帝圣言之书。”内德叫她很有好感,但这笔钱还是得赚;她经验老到,明白要说动买主,就要让他相信这本昂贵的书能彰显身份,让他人另眼相看。
这天,内德和沃尔辛厄姆要去罗浮宫上朝。内德跃跃欲试。全法国最具权势的男女聚集在一起,最容易探听到消息。王公大臣交头接耳,总有人说走嘴。内德要和每个人都攀谈一番,打探风声。
内德为人谦和,但也被她说动,买下了这本价格不菲的《圣经》。
英格兰使馆位于左岸,即塞纳河南岸的大学区,地方宽敞。沃尔辛厄姆手头并不阔绰,英格兰国库也并不充实,对法国贵族府邸林立的奢侈右岸,他们无能为力。
她算好价钱,内德付了账,送她走到大门口,问道:“贵店开在哪里?也许哪天我会去拜会。”
富庶的天主教徒中,已有数十人逃离英格兰,其中大多来了法国。内德和沃尔辛厄姆认为,谋害伊丽莎白的下一个阴谋很可能就在巴黎酝酿。两人的任务是查明这些人的身份及意图,挫败他们的奸计。
“塞尔庞特街。我们母女俩不胜欣喜,”这是真心话,“再会。”
内德等伊丽莎白手下的谋臣担心类似的阴谋层出不穷。十四年来,他兢兢业业,但辛苦却付诸东流。说不定一夜之间,信仰自由的美梦就变成搜捕和酷刑的噩梦,英格兰又将嗅到男男女女被活活烧死的恶臭。
她推着空车回家,轻松又快活。信奉天主教的公主就要在巴黎和新教徒国王举行大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许真的要结束了。
伊丽莎白掌权十年来,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在英格兰的土地上各行其是,不料一纸教宗诏书,伊丽莎白的地位陡然岌岌可危。他们发现了一宗推翻伊丽莎白的重大阴谋。教宗派往英格兰的特使罗伯托·里多尔菲密谋刺杀伊丽莎白,拥戴玛丽·斯图亚特为王,并安排玛丽嫁给诺福克公爵。好在情报处及早察觉,几天前,公爵的脑袋搬了家。不过,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认为此事并不会就此了结。
除此之外,她又多了一个买家,做了一笔好买卖。内德的里弗赫金币在她的口袋里叮当作响。
从为伊丽莎白效命伊始,内德负责的就是秘密任务;如今,情报处越发庞大,严防一切不利于伊丽莎白、不利于朝政的阴谋诡计。
他真和气。他真的会到店里来吗?他对画像里的那个姑娘可还念念不忘?毕竟他把小像珍藏了这么些年。
1572年,沃尔辛厄姆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出任法国外交大使,内德随行。沃尔辛厄姆和威廉·塞西尔一样,令内德满心敬重,只是少了那份顶礼膜拜之意。替沃尔辛厄姆办事,内德虽然忠心不二,但并不将他敬若神明,虽则钦佩不已,但没有望尘莫及之感。这两位重臣为人处事颇有不同,这自然不消说,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给沃尔辛厄姆担任副手的内德,早已不是那个一心图报塞西尔知遇之恩的少年人了。
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母亲公主大婚的消息。至于内德,她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母女俩这些年来患难与共,因此无话不谈,西尔维很少有什么事想瞒着母亲。可这一次,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笃信名册,一如他笃信福音书。昨天见过什么人,还有明天要见什么人,他通通记成名册。此外,在巴黎现身的英格兰人中,凡是形迹可疑的,也让他和内德·威拉德爵士记录在案。
她回到家,把推车收在后院棚子里,接着迈进门,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接着走进店里。母亲刚送走一个客人,回头瞧着她,说道:“老天,瞧你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莫不是遇见了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