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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西尔维来到塞纳河边,浸着冰冷的河水替让娜·莫里亚克洗被单。双手冻僵了,她再也忍不住,哭个不停,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说五个苏给他吹箫。

他喝完啤酒,出了酒馆。这里离圣安托万街不远,今天有场马上比武。巴黎又在狂欢。法国和西班牙签了协议,亨利二世以和平为由大肆庆祝,假装没有输掉这场仗。

西尔维不答话,只是摇头,继续洗她的被单,男人就走了。

他啜着啤酒想心事。不知道夏尔枢机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信息用上。他不耐烦起来。眼下枢机似乎满足于收集姓名地址,不过总有一天要把那些人一网打尽。那一天一定是腥风血雨。夏尔大获全胜,也有皮埃尔的功劳。想到数百个男男女女遭到逮捕、拷打甚至被活活烧死,他有些坐不住了。许多新教徒都是自以为是的伪君子,他很乐意看到他们遭殃——特别是路易丝侯爵夫人。可也有一些对他关怀备至,在那间狩猎小屋教堂热情欢迎他,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面对他别有用心的提问,胸无城府地坦白以对。想到自己欺骗了他们,他不禁羞愧难安。从前,他最恶劣的行径也不过是靠一个风流寡妇吃软饭,那不过是一年半之前,可他觉得过了很久似的。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生了根。五个苏合六十便士、四分之一里弗赫,够买一担柴火、一条猪腿、一周的面包。只要把男人那话儿含在嘴里。总不至于比现在这份活计糟糕吧?当然,那是罪过,可双手冻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罪过。

他还是口渴,于是就近去了酒馆,要了一杯啤酒,还买了一张纸,又借了笔墨。他一边喝酒,一边工整地记录:“勒内·迪伯夫,裁缝,圣马丁街。弗朗索瓦丝·迪伯夫,其妻。”接着他又把还记得的所有姓名地址默写下来。等墨干了,他把纸塞在内侧口袋。稍后再誊到黑皮本子里。

她把洗好的床单抱回家,晾在屋子中央。柴火眼看要用完了,不够明天烘干衣服的。要是她拿着潮乎乎的被单上门,就算是新教徒也不会付钱。

“好极了。”皮埃尔看今天再打探不出什么,喝完酒就走了。

当晚,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迷人之处。皮埃尔只是逢场作戏。她从不自认容貌姣好,现如今更是又瘦又脏。但河边那个人却不嫌弃她,那么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迪伯夫说:“劳烦您一周后再跑一趟,来试一试新衣服。价钱是二十五里弗赫。”

早上出门,她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枚鸡蛋,点了剩下的柴火煮熟,母女俩一人一个,就着上周剩下的干面包吃了。她们一无所有了,只能活活饿死。

皮埃尔瞧出她身段窈窕。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比她年长不少的迪伯夫。也许是为了找一个经济宽裕的丈夫,吃穿不愁。也许是两情相悦。

新教徒总说上帝会供给我。可他没有。

迪伯夫说:“有劳你,弗朗索瓦丝。”

西尔维梳好头发,洗干净脸。家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长袜脏了,她翻过来穿。她出了门。

这时那女子端着酒杯回来了。她对皮埃尔说:“先生,您的酒。”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沿着路边走,可没人搭讪。也是,谁会主动开口?该她去招揽。她对迎面走来的男人媚笑,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她对其中一个说:“五个苏,给你吹箫。”对方一脸难堪,匆匆走了。是不是该露出胸脯?可天这么冷。

静默片刻,迪伯夫开了新墨水,用笔蘸了蘸,记下皮埃尔的姓名地址。

她瞧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红色旧外套,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看她的姿势,仿佛怕他跑了。

皮埃尔打趣说:“你这些客人我认得不少呢。看到我这些朋友按时付账,我倒高兴!”迪伯夫没有笑,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女子瞪了西尔维一眼,当她是抢生意的。西尔维很想跟她搭话,但对方一心要把男子带去什么地方。西尔维听见她说:“拐个弯就是,宝贝儿。”西尔维这才想到,要是拉到主顾,还没有地方可去。

迪伯夫严肃地说:“这簿子是私人东西!”看得出,他吓得不轻。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街,路对面就是帕洛家藏禁书的仓库。这条路车马不多,不过男人大概更愿意在背街小巷招妓。果不其然。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奶子不错。”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脸惊恐。也怪不得他怕:把簿子留在桌子上是个致命的错误。皮埃尔合上簿子,笑着说:“闲来无事,一时好奇,请见谅。”

西尔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五个苏,给你吹箫。胃里翻江倒海。真要走这一步?可自己又冷又饿。

他正全神贯注,冷不防听见背后传来迪伯夫的声音:“你做什么?”

只听男人说:“睡一次多少?”

皮埃尔打开簿子。果然如他所料,里面记着客人的姓名地址,另外还有衣服式样、布料、费用和已付数目。有些名字是他已经知道的。他心里一阵狂喜。估计这里面涵盖了巴黎半数的异教徒,对夏尔枢机可谓无价之宝。他简直想把簿子塞进口袋。他知道不该轻举妄动,于是迅速地默记起来。

她压根没想过,一时答不出来。

“当然,先生。”她放下针线,出了屋子。

男人见她犹豫,大不耐烦。“住在哪儿?近吗?”

皮埃尔瞧见机会来了。最好先把那个妻子支开。他走到女子面前。只见她约莫十八岁年纪,而裁缝在三十开外。“有劳——能否讨一小杯酒喝?天气干得很。”

不能带她去家里;母亲在。“我没住处。”

迪伯夫瞧见墨水瓶空了,讪笑着说:“失陪一下,我再去拿一瓶墨水。”说完就穿过门道进了里屋。

“傻娘们儿。”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圣灵学院。”

西尔维忍不住想哭。她就是个傻娘们儿,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出来了。

迪伯夫追问:“先生,您的地址?”

她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仓库。

得想办法看一看。里面的姓名和地址该属于他自己那个本子,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列着他打探出的所有新教徒。

禁书应该都销毁了。新书商要么用仓库来放书,要么租了出去。

皮埃尔瞪着簿子。不错,迪伯夫得知道客人住在哪儿,免得有人定做衣服后反悔了,不来取走。他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住每个客人、每份生意,要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记录,少不得因为账目起争执。不错,这个整洁成癖的迪伯夫自然会有这么个簿子。

不过钥匙可能还藏在砖块后面。说不定这仓库就是她的“住处”。

量好之后,迪伯夫从抽屉里拿住一本簿子说:“奥芒德先生,请您留个地址吧?”

她穿过马路,取下门柱旁那半块松砖头,伸手一摸。

裁缝拿起一条上好的长皮尺,替皮埃尔量尺寸,不住地用彩针扎在皮尺上,记下他的肩宽、臂长、胸围、腰围。他称赞说:“奥芒德先生,您身材真标准,穿上这件衣服一定风度翩翩。”皮埃尔没理会店家的奉承,一心琢磨怎么能把迪伯夫的顾客姓名弄到手。

钥匙还在。她掏出钥匙,堵上砖头。

叫他失望的是,其间一直没有顾客上门。他琢磨这个新教徒裁缝能派上什么用场。显然没办法整天守在店里。倒可以派人盯着这里,譬如叫吉斯家的护卫队队长加斯东·勒潘派个小心谨慎的属下。可那又没法知道出入的顾客姓名,也就等于白费工夫。皮埃尔绞尽脑汁:肯定能派上用场啊。

她踢掉门前的垃圾,用钥匙开了门,迈进屋子,关上门,上了门闩,又点亮油灯。

别看迪伯夫身材矮小,但轻轻松松地就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卷沉甸甸的布料,显然是熟能生巧。皮埃尔挑中了一块深灰色料子,灰得发黑。

里面还是老样子,木桶还是从地板摞到棚顶。木桶和墙壁之间的地方足够用。仓库里铺的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这里将是见证她无耻行径的地方。

皮埃尔蒙混过关。这是第一步。

桶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仓库没怎么用过。不知道那几只空桶动过没有。她试了试,轻轻松松就提了起来。

“恭喜。”

后面装书的箱子也还在。她心里冒出个怪念头。

“他是我未来的岳父。”

她掀开一只盖子。满满一箱子法语《圣经》。

迪伯夫放下戒心。“我和他相熟。”

怎么回事?母女俩都以为新书商接管了一切,但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这间仓库。西尔维皱着眉思索。父亲一定要她们保守秘密,就连手下的印刷工人也不知情。父亲还告诫她,等成婚之后再跟皮埃尔透露。

“印书商吉勒·帕洛。”

除了西尔维和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仓库。

“好的,先生,”裁缝语气里有一丝提防,“请问是有人介绍您来的?”

这么说,书也都没人动过——有好几百本呢。

皮埃尔报上姓名,然后说:“我想做一件新外衣,不要太俗丽,也许要深灰色的。”

这可值不少钱。但得找到买主才行。

那男人放下剪刀,过来招呼皮埃尔。他自称迪伯夫。他审视皮埃尔开衩的紧身上衣,看样子是在掂量同行的手艺。皮埃尔担心自己的装扮太招摇,不像个新教徒。

西尔维捡了一本法语《圣经》。这可比卖身的五个苏值钱多了。

区区一对新教徒夫妇充不得数,皮埃尔打算守株待兔,看有什么人进来。

和从前一样,她用粗麻帕子把书包好,用细绳系上。她出了仓库,仔细锁好门,藏好钥匙。

一个秃顶男人弯腰立在桌子前,正用一把硕大的纱剪小心地裁剪布料,剪刀看上去十分锋利。靠里的地方有个模样标致的女子坐在枝形铁吊灯下,借着十二支蜡烛的光亮飞针走线。皮埃尔思忖,不知她身上是不是贴着“妻子”的标签。

她朝家走去,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屋子里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虽然塞得满满当当,却摆得整整齐齐。只见架子上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卷卷丝料和毛料,纽扣按颜色分别盛在一只只碗里,每只抽屉上都用小小的标签列着里面存放的东西。

母亲正呆望着壁炉的余烬。

他拐上圣马丁街,找到了勒内·迪伯夫的铺子。表面看来,这儿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巴黎房舍,不过窗户开得更大,门上还挂着招牌。他迈进门。

书是贵重东西,得去哪儿找买主呢?自然只有新教徒。她的目光落在昨天洗好的被单上。这是让娜·莫里亚克家的,而让娜也是圣雅克郊外狩猎小屋的教友。让娜的丈夫是做船货经纪的——谁知道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家没买过圣经,不过肯定出得起钱。只是夏尔枢机的突袭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他又敢不敢买?

他一会儿就要去见夏尔枢机,不过时候还早。

被单晾干了。她让母亲帮忙叠好,然后用被单裹住圣经,朝莫里亚克家走去。

夏尔枢机的本子越摞越高,但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新教徒也没逮捕。皮埃尔打算过一阵子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收网。

她算好时间,赶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来敲门。女仆瞧她一副穷酸打扮,叫她在厨房里等着;西尔维孤注一掷,怎么能坏在一个女仆手里?她一把推开对方,走近餐厅。炸猪排的香味钻进鼻孔,叫她胃里一阵抽搐。

就连今天,她还给了他一份惊喜:新教徒裁缝!他当时只是试探着开玩笑,结果傻乎乎的西尔维证明他猜得不错。这很可能是无价之宝。

吕克、让娜夫妇和儿子乔治正围着桌子吃饭。吕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总是乐呵呵的。让娜则一脸警惕。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和儿子专爱插科打诨,叫她苦不堪言。乔治曾追求过西尔维,如今几乎不忍正眼瞧她。西尔维从前是印书商的女儿,家境殷实、衣着体面,而今已经沦为脏兮兮的乞丐。

另一方面,拜西尔维所赐,他硕果累累,那本黑皮簿子里记下了数百个巴黎新教徒的姓名,还有他们举行异教礼拜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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