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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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更美。”杰克说。
“你弄坏了我的伤口。”她们甚至会这么说。更糟糕的是,她们会直言不讳,懒得运用反讽。她们嘟嘴、责怪、蔑视他。所以最好和这种姑娘保持距离,让她们远远地崇拜自己那堕落的邪恶力量。反正女孩粉丝越来越年轻化,在她们期待他说话时,彼此越来越难以沟通。有一半时间他都不知道她们嘴里除了舌头,还会吐出什么东西来。她们有全新的语汇。有时他认为自己已经被埋在地下长达百年了。
难道她落泪了,动容了?这下他有点害怕了。他一直坚信伊莲娜是克己忍耐的,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他可没法杀害正在抽泣的伊莲娜,她必须冷酷无情才能被谋杀。
不过这一直很冒险,对他的自我不无风险。假如他在床上表现不佳,或者,由于这些姑娘喜欢那些能带来一定程度不适的催情手段,诸如在地板上、顶着墙壁,或是被绳子绑在椅子上做,那可怎么办?假如她们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皮革内裤,把蛛网长袜子套回去,对着浴室镜子修整那些粘上去的化脓伤口,一边说“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又如何?他知道这种事会发生,随着年纪渐长,身体日渐衰弱,自己越发陈旧落伍,这种情况会更多。
“我买了这双鞋,红色的,”她说,“就像书中的那双。”
有时粉丝们会在他出席活动地点的附近出没,诸如那些研讨会,他会被邀请来喋喋不休地讨论“文学体裁”的内在价值,或是回顾从他的代表作衍生出来的各种电影。粉丝们披着褴褛的裹尸布,脸部涂上病态的绿色,还带上了装着自己裸照和/或脖子上绕着黑绳,舌头吐出来的照片,照片都放在信封里。他们有时也会带着装有几簇自己体毛的袋子,还说要在戴着吸血鬼假牙的情况下提供壮观的性爱表演,这可太令人难堪紧张了,他从未接受过这些。不过其他的甜言蜜语他倒没拒绝过。他怎么会呢?
“这可……”杰克说,“真是太疯狂了。”
或许这会是他的墓地铭文:《死亡之手爱着你》,世界经典惊悚之作。或许那些适婚的女孩粉丝会化着哥特眼妆,像弗兰肯斯坦那样在脖子上刺上文身,手腕上画上虚线表示切割处,前来祭奠他,用枯萎的玫瑰和白色的鸡骨头当祭品。现在他都还没死,已经有粉丝给他寄这些东西了。
“我一直存放着,放在鞋盒里。”
他想对着那个蓝白相间的椭圆形珐琅铭牌大吼。他应该忘掉这事,尽量忘掉整件事,可是他做不到,因为它束缚住了他的腿脚。每次进城参加电影节、文学节、动漫节、妖魔鬼怪节或之类的,他都禁不住会瞥它一下。一方面,它在提醒他当初签合同时的愚蠢;另一方面,看到“世界经典惊悚之作”这几个字又让他有一种令人感伤的满足。他对那块铭牌迷了心窍。它仍然是对他一生主要成就的肯定。确实是的。
“哦。”杰克说。这可太怪异了,她和他那些哥特小姑娘一样疯狂,对他痴迷。也许他该把杀掉她的念头忘了,赶紧走人,就说肚子不舒服。
我又不傻!我全明白!
“它为我开启了一扇门,那本书,”她说,“它给了我信心。”
弄得好像自己才他妈的活了一年,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世界经典惊悚之作《死亡之手爱着你》创作于此”。
“就因为被一只死亡之手跟踪?”杰克问,他有点迷惑了。难道他真的想把伊莲娜引到一条黝黑的巷子里,用砖头砸她吗?那只是幻想吧,肯定是的。
1963—1964,
“我猜这些年你一定很恨我,因为钱的事情。”伊莲娜说。
他自己的住所,签那份不明智的合同就是关于这个住所——上面也贴了历史纪念铭牌,说是——真是令人震惊!——他本人曾在此居住过。他知道自己曾在那里住过,他当然不需要别人提醒,也不需要看到自己的名字,杰克·戴斯,
“不,并不是这样。”杰克言不由衷道。他确实很恨她,但此刻他不恨了。
那是20世纪60年代,当时学生可以在那个地区租房住,只要有那种狭窄、尖屋顶、三层楼、夏天闷热窒息、冬天寒冷刺骨、破旧、散发尿骚味、墙纸剥落、地板凹凸不平、暖气片叮当作响、老鼠出没、蟑螂横行、维多利亚式的红砖排屋就行。当时,那些房子还没被改造成价值连城的文物建筑,还没被贴上历史纪念铭牌。而一群白痴在四处转悠,在这些标着虚高价格、目空一切的房地产上贴上了这些铭牌。
“并不是针对钱,”她说,“我不想伤害你的,我只想保持联系,不希望你把我完全忘了,你都有了精彩全新的生活。”
他们最初是在一家一毛钱一客的生啤酒店里认识的,那里尽是些喜欢打趣、抱怨、吹牛的人,当然,不包括伊莲娜,她从不喜欢这类事。她更像是一位女训导员,当其他人都烂醉如泥,忘记把10分硬币和25分硬币放哪里了,或过于狡猾压根儿没带钱时,她会去买单,也不是说她之后不会把钱讨回来。他们四个发现彼此有共同的节省食宿开销的需求,于是就在大学附近租了房一起住。
“并没那么精彩,”杰克说,“我不会忘了你,永远忘不了你的。”这是扯淡,或者他真这么觉得?他在扯淡的世界里浸淫太久,都分不清了。
签合同时,他们四个还是学生。那时他们也不算特别穷,否则就不会接受所谓的高等教育,而是去修补冻裂的公路,去烤汉堡,赚最低工资,或是在廉价、难闻的酒吧里做买卖,至少伊莲娜会这样。可尽管没到贫寒的地步,他们还是囊中羞涩。他们靠暑假打工赚的钱和亲戚勉强的接济艰难度日,伊莲娜则靠微薄的奖学金过活。
“我很开心你没有杀掉薇奥拉,”她说,“我的意思是,那只手没有杀她。这令人感动,你写的结局。很美,我都哭了。”
所以他只能几十年不断地付钱。因为正如他们理直气壮指出的,在法庭上他不会有任何胜算。他签过名了,在那该死的合同上。他用炽热的鲜血在上面签的名。
杰克之前一直想让那只手把薇奥拉掐死,这样似乎合理,好像挺合适。那只手会捂住她的鼻子和嘴巴,然后捏紧她的脖子,用那僵死起皱的手指狠狠挤压,她的眼珠会翻上来,就像陷入狂喜状态的圣人。
是说他想和律师们进行什么谩骂、争夺、撕扯的竞争。客户始终是食肉啃骨的鬣狗们的早餐,它们就像一大群雪貂、老鼠、食人鱼一样,一点点地咬你,直到你变成碎片、肌腱、趾甲。
可最后时刻,薇奥拉勇敢地战胜了自己的恐惧和厌恶,采取了主动。她伸出自己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摩着那只手,因为她知道它其实就是威廉,或者是威廉的一部分。于是那只手就化为一团银色的迷雾。这是杰克从《吸血僵尸》里偷来的情节:一位纯洁女性的爱会带来神奇的力量,超越黑暗。也许1964年是可以这么做的最后期限,现在如果这么尝试,只会引来人们的嘲笑。
钱。正是因为他,伊莲娜和其他两人才变得有钱,足以支付律师费,还是最高级的律师,像他一样优秀。倒不他的
“我一直觉得那个结尾是你发来的一条讯息,”伊莲娜说,“是给我的。”
他的
“一条讯息?”杰克问。她是疯了,或者说她是对的?荣格派和弗洛伊德派会赞同她的。不过如果这真是一条讯息,他妈的他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钱太少了,那笔交易太糟糕了。他被宰了。他们三人怎么能这么占他便宜呢?尽管他们不肯承认亏待了他。他们只是引用那该死的合同,让人看上面确凿无误的签名,包括他的签名,他只能忍气吞声,付出代价。他起初不肯付钱,直到伊莲娜找了律师。现在他们找律师就像在狗身上抓虱子。考虑到他们曾经的亲密关系,伊莲娜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但是不行,她的心仿佛沥青,经过年复一年的日晒,越发坚硬干枯。是钱毁了她。
“你当时害怕,”伊莲娜说,仿佛在解释,“你害怕如果我真的触动了你,如果我伸出手来触摸你的心灵,如果你让我接近藏在你心里的那个真正善良、有灵性的人,那你就会消失。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能,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它会崩溃的原因。但是你现在可以了。”
他那会儿急需用钱。
“我想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杰克说。他咧嘴笑着,希望那是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他真的在内心藏着一个善良、有灵性的人吗?如果是真的,伊莲娜就是唯一相信它的人。
他也无法摆脱那合同,因为上面没有任何最后期限。他本该写入“有效期”这一项的,就像箱装牛奶、桶装酸奶、罐装蛋黄酱一样。可那时候他哪里懂合同啊?当时他才22岁。
“我也这么觉得。”伊莲娜说。她又微笑了,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关节。他用另一只手盖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用力捏着。
《死亡之手爱着你》开始就是个笑话,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挑衅。他本该更小心的,但事实上,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嗑药,又喝了太多劣质酒,因此没有完全尽责。他不该被追究责任,也不该被要求遵守那该死的合同条款。正是那东西束缚了他,那份合同。
“我明天要送你一束玫瑰,”他说,“红色的。”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就当是求婚。”
死亡之手爱着你
好吧。他一头扎进去了,但为什么扎进去呢?杰克,放聪明点,他对自己说。别掉进陷阱里。你也许会受不了她,更别提她有多疯狂了。别犯傻了。可是生命中又能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用来担心别犯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