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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笑了起来。
那怪人在路上停下了脚步,似乎一时间被我吓呆了。确切地说,他看起来仿佛一只惊弓之鸟。
我说:“他去西班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杰克?”我不管不顾,脱口而出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我有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是来救我脱离苦海的。但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越走近越显得怪异,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认为他被烟熏火燎过。
“可能是37年。好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时间过得真快。”
这时,我听到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便向右手方望去。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动物,或许一头老驴正踽踽独行。我不愿被人看到,也不愿被动物撞见,即便玫瑰令我流连忘返。也许今年它们会旧貌换新颜,不再是“圣安娜”,也不再是“马尔梅松”,而终于形成了斯莱戈独特的风格,成为“斯莱戈的回忆”。路上没有驴子,却有一个人,一个怪人,看上去像个黑人爵士乐手,头发短得贴头皮,一身西装都是古怪的深烟灰色。不对,不是西装,是一身制服。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瘆人的蓝色。我大吃一惊,以为看到的是杰克。他好像去印度打仗了,以英国国王的名义出征,理所当然一身戎装——但是,如果他在印度打仗,为什么又忽然出现在浅滩岭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地方?
“你有他最近的消息吗?”
几天之后,我正在门廊上侍弄我的玫瑰。这项劳作在我心如刀绞的时候也是一剂灵丹妙药。恍然之间,我心有所感,我的区区园艺,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主要靠运气帮忙,但毕竟是我力图将天堂的庄重芳姿引入人间的一份苦心。天气乍暖还寒,我裸露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哪怕花朵还密密层层重重叠叠地卷在绿色的花苞里尚未绽放,但玫瑰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令我目眩神迷。
“哦,你知道的,汤姆如今越来越发达了。人家是新秀嘛,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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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对我察言观色,估计是怕他不经意间伤了我的心。但是没有。我喜欢有他相伴。他的腿紧挨着我的腿,热乎乎的。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道荧光线的亮度渐近渐强,噪声更是震耳欲聋。我赤裸的双脚下沙子都在抖动,仿佛地层深处在震撼摇摆,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光带渐宽渐高,轰天裂地,势不可当,似乎有成群结队的妖魔鬼怪乘飞毯袭来,发出大瀑布般的巨响。我像一个疯女人似的抬头观瞧,也真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同时,光芒越发耀眼夺目,轰鸣越发如雷贯耳,终于,我可以看到那些滚圆的肚子,金属的鼻子,硕大无朋的旋桨,原来是飞机,几十架,几百架,在月光下好像一群巨大的动物,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飞机前面一丁点大的舷窗里,我似乎看到小小的人头和面孔,也许我真是疯了。我头顶的天空布满了飞机,它们都编队飞行,带着冷酷无情的架势,一副世界末日大难临头的光景,到处是金属和光,周遭喧声大作,这些飞机同时发出的噪声达到了《圣经》里的《启示录》对未来预警的水平。它们一浪一浪地袭过,飞得离水面那么近,发动机的马力吸起了海水,拉扯出一面面水墙,然后唰啦啦将一条条水蛇甩回水面,我感到它们也拽着我和海滩,要把我们从原地撕起,要把我的脑子从脑袋里、眼睛从眼眶里吸出来。飞机排山倒海般飞过,有没有五十架,一百架,一百五十架?几分钟时间里它们不断飞过,然后渐行渐远,留下一个巨大的真空,其广漠的寂静比刚才的噪声更加叫人难以忍受,就好像那些神秘的飞行物从斯莱戈的夜空里抽走了氧气。它们沿着爱尔兰的海岸线,惊天动地,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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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是神明前来注销我的生命,就像冈特神父一直想做的一样。不知为什么我会有这个想法,可能是自觉罪孽深重的缘故。
刚才,一位大夫来了。他很担心我脸上出的疹子,果不其然,后背上也有。我确实有点疲倦,我跟他说了。今年,我的感觉有些异样,往年大地回春的时候,我也感到生机勃勃。我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水仙花在路旁盛开的景象,于是满心渴望看看它们,挥起我苍老的手,向它们致敬。花儿在阴冷潮湿的土壤里潜伏了那么久,然后,喷薄而出那么光彩夺目的喜悦。今年却不同往年,我跟医生说了。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低声的咆哮。我不禁转身看了一眼,以为海滩上可能有只疯狗,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动物。但根本不是,声音是从我的右侧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向那个方向看去,整个沙滩上空无一物,除了大概八分之一英里之外的浅滩上几幢房屋发出隐约的灯光。随后,我看到海天交接之处,一排刺眼的黄色光线由远及近。
他说我的呼吸也不大对劲,我说,自我感觉呼吸还算顺畅,他笑了,说道:“我是说,你胸腔里有杂音,我得给你开点抗生素。”
周围没有风,辽阔的长空现出一种月光下瓷漆般的湛蓝。此情此境,不难令人感觉个人是多么微不足道。而无垠的大海正满怀梦幻般深情的海水,静立远方。
然后,他透露了一个重大的消息。他说,医院的整个主楼已经清理完毕,只剩下我这边的两个侧楼还在搬迁之中。我问他那些高龄老妇是否也搬走了,他说是的。他说,由于她们有褥疮,搬迁的任务十分艰巨,也相当痛苦。他说我很明智,经常下地走动,这是防止褥疮的最佳方式。我说,我刚进斯莱戈精神病院的时候生过褥疮,实在难以忍受。他说:“我完全理解。”
那一夜,我独立海滩。潮水远遁,万籁俱寂。月亮山右侧稍远处,蜿蜒崎岖的小路上时有车灯闪烁,忽明忽暗。由于距离很远,根本听不到马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