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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神父出门的任务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我的头上。狭窄的便道上,寒气侵肌,冷风一定在顺着他法衣下的光腿往上爬。矮小的神父说:
我走进厨房。不知自己的忽然出现是否会受到欢迎。即使不受欢迎,至少应该得到容忍。
“萝珊,请转告你爸爸,干这行需要的全部家伙都在市政厅。我想,比如鼠夹,等等。他直接到那里去取就行了。”
我没打算在这里写日记。我原本打算做些工作性质或至少半工作性质的笔记,作为在这既无关紧要(又至关重要)的地方的最后记录。我最后的工作场所,我所有理想最后的殿堂。我一直担心未曾给这里的患者提供任何帮助,担心过度的悲悯反而让我辜负了他们,同时,我也确信自己毁了贝特的一生。她的一生,她的未诉诸笔端的自我叙述。我不是有心辜负她。我曾真心实意地以自己对她的忠诚为荣,还有对她的尊敬,几乎是崇拜。也许我对她也感到过度的悲悯。慢性的悲悯,积重难返。为她感到的自豪其实就是对我自己的自豪,也算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当她给予我高度评价的时候,我的自我感觉良好。那是我的生命线,我得以昂首阔步面对每一天。多么志得意满,多么精神抖擞,多么荒诞可笑。而现在,我情愿牺牲一切以换回当初的心境。事已至此,是无可挽回了。但我还是希望有力回天。当医院的世界被拆除,多少历史的细枝末节将随之泯灭。真是令人感到害怕,几乎感到恐惧。
我说:“多谢您。”
昨晚我试着与贝特修好,是这两个字吧。我是爱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为什么我的所谓爱情对她有害无益,甚至反而给她造成危机?哦,刚刚看了前面写的几段,发现自己时而含蓄时而露骨地反复进行了关于爱与怜悯的自我标榜,读起来真令人作呕。我悻悻地走进厨房,正好听到她在冲每天晚上睡觉前喝的一种非常难喝的饮料:康普兰。噩梦饮料,喝起来有股死亡的味道。我想起柯勒律治笔下的死中之生和生中之死。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是他的《古舟子咏》。我该拉住谁的衣袖来讲述我的故事?曾一度是贝特。现在,她是退步抽身了。我肯定自己曾经太多次拉住她的衣袖。用我自己的话说,“畅饮”她的精力,却无以回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也有过美满的日子。在冬季晦暗的清晨,我们是咖啡国度的国王与王后,或是夏季第一缕晨光透进窗口,把我们从沉睡中唤醒。啊,是的,点滴小事。点滴小事的积淀构成我们正常的心智,或者说,成为正常心智的基石。那时跟她的交谈,构成了……算了,老天保佑我不要这么多愁善感。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现在是两个番邦,在同一所房子里设置了领事馆。邦交友好,但彼此要遵守外交条例。好像两个曾经互相残杀的民族,虽然都是上一代的往事,但总有飘忽的谣言,互相的审视,以及创痛的回忆。最令人懊丧的是人家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有伤天害理的行为都是我单方面的。
然后,他沿街向前走去,但忽然又停了下来。我不知为什么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脱下一只黑鞋,扶着我们邻居房子的砖墙,单脚站立,摸索他的袜子底部,可能有什么东西硌脚,石子,或沙子。然后,他把袜子一把扯下来,露出细长的、白花花的脚,黄色的趾甲如同上了年纪的牙齿,下翻到趾头上,好像从未修剪过。他发现我还在看着他,就笑起来,随手扔出给他造成不快的小石子,把袜子和鞋重新穿好,稳稳地站在便道上。
整个星期,贝特都在我头顶上方她自己的房间里一声不吭,连她常听的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也不听了。我简直被自己的妻子唬住了。
他愉快地说道:“这下可舒服了。再见。”然后又补充道,“想起来了,还有条狗。这项工作还得带条狗。就是捕鼠的工作。”
贝特的口头禅。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或许出自某个著名的童话故事,又是个我没听过的爱尔兰童话,因为我是在英国长大的。作为一个爱尔兰人,我不但没有任何记忆或外貌特征,更不带一点该死的爱尔兰口音,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从来没人把我当成爱尔兰人,虽然据我所知,我可是正宗的爱尔兰人。
我回到屋里发现爸爸纹丝未动。摩托车也没动。钢琴也没动。爸爸看上去也永远不会动了。妈妈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听起来像只老鼠,或者像只试图捕鼠的小狗。
“我们回头见分晓,老鼠说,抖一抖他的木头腿。”
我说:“爸,这新工作你会做吗?”
我经常觉得病人们是一群从山坡上一泻而下的母羊,一步步迈向悬崖。我需要成为一个擅长各种口哨的牧羊人。但这会儿我还不行。只能回头再见分晓。
“会吗……哦,就算会吧。”
*
“应当不会太难。”
我意识到这些胡思乱想都源于眼下的当务之急。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这个行业特有的自以为是,甚至胆大包天,对,就是胆大包天。不仅走后门,还有其他歪门邪道。我整个星期都在跟这里的病人交谈,他们中间真是卧虎藏龙。我觉得自己是在进行面试,以决定他们是否应当被开除,是否应当面临多灾的命运。有些看起来还算硬实的病人将被放逐到道貌岸然的、所谓的社区中去。我当然也认识到这种想法的谬误,所以才要在此发泄一下。实际上,我必须铁面无私,像俗话说的那样,要置身事外,每时每刻谨防优柔寡断,因为同情心太强是我的一个弱点。昨天就有这样一个人,利特里姆郡的一位农场主,他一度曾经拥有四百英亩的土地。他彻头彻尾、毫无疑问地疯了。他跟我说他的家族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而他是这个古老姓氏的最后传人。因为没有孩子,没有子嗣,他的姓氏将随他一起被埋进坟墓。在此记录一下,他姓弥奥,确实是个少见的姓,据他说,可能出自爱尔兰语里“蜜”这个字。他七十岁上下,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只是身体不好,而且完全疯了。是的,他疯了。就是说,很不幸,他患有精神病,我从他的资料里读到,多年以前,他被人发现躲在校园里的一张椅子下面,他的腿上绑着三条死狗,走到哪里就把它们拖到哪里。但我跟他交谈,唯一能感到的就是爱。因此我对自己疑心重重。
“不难的,不难,在墓地里也经常出现这种问题。老鼠特别喜欢坟墓上的松土,墓碑又能让它们当坚实的屋顶。我经常不得不跟它们打交道。不过还是得学一学。不知道图书馆里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旧衣服常常被形容为“不可救药”。可是过去,这里病人的西装和长裙都是拿捐来的旧衣服改的,先由裁缝剪裁,再由缝线女缝制。那些公认为“不可救药”的衣服也可以凑合着给这里的可怜人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别人一样感到疲惫不堪,也偶尔发现自己的衣服这里剐了一片,那里撕了一道,于是就越发觉得这个地方不可或缺。那些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挣扎的灵魂所给予他人的信任是宽宏大量的。精神病学的终极总是走投无路,或许我应当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性质倍感失望,尤其曾经亲眼目睹那些徜徉于此的人们日益衰退,濒临绝境。但是上天保佑,我没有那种感觉。几年之后我就到了退休年龄,然后怎么办?我将成为失去花园的麻雀,无家可归。
我说:“捕鼠手册?”
我无法克服这样一种心理:担心自己可能会赶走一些离开之后将每况愈下的人。这种心理或许不难理解,可我还是对自己持怀疑态度。我这个人有股傻气,对病人抱着一种父爱,有时甚至是母爱。过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很多同行的美好初衷已然泯灭,只有我还对病人的安全感和幸福感牵肠挂肚,即便对他们的不见起色也偶感绝望。我还是忧心忡忡,怀疑自己是否由于婚姻的失败,不经意间把工作的地点当成了婚姻的遗址。而在这里,我是无可指摘的,没有人会控诉我,每一天都是一次新的救赎,满足了心灵深处可悲的愿望。
“是啊。你说呢,萝珊?”
真没想到,我竟然完全低估了卫生部。刚接到通知,新楼即将破土动工,位于罗斯康芒镇的另一侧,他们向我保证地点很好。但也并不全是好消息,新楼不像这里有大量床位。不过这里有些床位确实不能用了,所在的房间年久失修,头顶的天棚摇摇欲坠,墙上的潮渍张牙舞爪。这里所有的铁制品,包括床架,都锈迹斑斑。新的医疗床用的都是高科技,根本不存在生锈的问题,就是数量比目前床位少,要少很多。就是说我们必须疯狂减员。
“肯定有的,爸。”
哪怕只是偶尔有一丝自知之明,我也就对自己心满意足了。
“哦,那就好。”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