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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圣托马斯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八下。我真像路易斯·卡罗笔下的兔子一样不可救药地迟到了。
汤姆说:“小孩儿需要坐在大腿上啊。”他想帮忙,不想帮了倒忙。
冈特神父这些枯槁的纸页落到我手上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到底该如何使用这些资料。难道我能让萝珊重拾这段伤心往事吗?我必须牢记,调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让她早年生活中的苦难沉渣泛起,而是聚焦苦难创伤的后果,并确认她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真实原因。我重新明确了这些求索的初衷,说白了其实就是诊断她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分析她入院是否合乎情理,以及决定是否建议她重返社会。我想,恐怕必须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得出结论了,除非她自愿提供佐证。我要做的,就是准确判断摆在眼前的事实,避免盲目听取一面之词,更不要被自己的直觉所误导。
我说:“哦。”
缴获枪支和文件,杀害对方一个人,这些在地下的圈子里激起了深仇大恨。无疑,对方下达了各种各样的命令,想方设法对警察施行报复。但是报仇雪恨并没有马上开始,在漫长的等待之中,萝珊全家每一天都战战兢兢,每分钟都担惊受怕,他们的生活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恐怖之中。可想而知,他们一定祈望叛军被一网打尽,爱尔兰可以尽快重现和平。然而,就像俗语说的,世事机缘难凑巧。
她的轮廓泛着一层奇异的白色,好像路边三心二意的飞雪。可能是扑了粉的缘故。而那天从室外洒进室内的日光出卖了她的真实面目。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人把他们秘密集会的记录也跟枪支埋藏在一起了,尤其堪称愚不可及的奇迹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与会者的姓名和地址,包括在逃的杀人犯。对警察来说,这显然是一次可悲的大获全胜。还没等任何人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名单上的一些人已经被捕了,其中一人因“拒捕”遭到杀害,这人名叫威利·拉维奥,而他的哥哥,按照这位神父的说法,将在萝珊此后的斯莱戈生活里扮演重要的角色。不知为什么,威利·拉维奥居然被埋葬在叛军徒劳地隐藏枪支的那个墓穴里。
我必须格外小心,保持公正。
墓碑上新刻的名字是约瑟夫·布莱迪,但镇上最近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死去。
老汤姆安顿我坐在一张疙疙瘩瘩的椅子上。每个把手上都有一个小臂垫,上面绣着朴素的花朵。简单整齐的手工。麦科纳提夫人坐在沙发椅上,旁边是一摞书本,估计都是她的剪贴簿。此时,她没碰它们一下,像嗜食巧克力的人对一块巧克力暂时置之不理。老汤姆拉出一张木椅坐在我对面。他看上去要多高兴有多高兴。手里握着一只短笛,二话不说,马上吹起了一支爱尔兰民乐,技艺娴熟。然后他停下来,笑了笑,又吹了一曲。
第二天早晨,她父亲让人把棺材挖了出来。冈特神父当时也在场,结果棺材里面根本没有尸首,而是藏着一大堆军械,都是在独立战争期间非常珍贵的枪支,通常只有在杀害警察之后,从尸首上缴械才能获取,否则很难弄到手。经检验,棺材里的很多枪支确实是发给警察的,都是伏击和突袭的赃物。所以,从萝珊父亲的角度看来,他面对的是死去战友的遗物和他们被害的证据。
他说:“你觉得大提琴怎么样?喜欢吗?”
不知冈特神父是如何了解到其间的种种细节,他的明察秋毫令我迷惑不解,不过在那个年代,一位神父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够无所不知。
奇怪的是,他在乐队里既没吹过短笛,也没拉过大提琴,好像不言不语,他就可以通过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乐器跟我交谈。只是,他似乎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在广场舞厅经常聊天,但那种正常的交流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我们好像素昧平生。场面非常怪异。
萝珊玩耍的乐园是她家屋后的斯莱戈墓地。她熟知那里每条小径,每处洞天,尤其喜爱墓地中央一座古老庙宇的废墟,经常在门廊的断壁残垣之间玩跳房子之类的游戏。一天傍晚,冈特神父写道,她目睹了一场奇异的葬礼。一伙人抬进来一口棺材,没有神父也没有任何仪式,在黑暗之中把它放进一个坟坑里,然后悄悄掩埋了,只有他们叼着的闪烁不定的烟头和轻声低语,标示出他们的所在。萝珊自然赶忙跑去告诉父亲自己的亲眼所见。她可能误以为有人盗墓,虽然事实上,棺材是被埋进去而不是挖出来,在爱尔兰已经有半个多世纪未发生过盗墓的案例。
麦科纳提夫人发出“哈”的一声,站起身,飘然而去了。也许那一声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希望,她只是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就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老汤姆又表演了几首擅长的曲目,然后也站起身,走了出去。之后,汤姆也离开了。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她父亲似乎对镇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嗅觉灵敏。也许他可以通过那些陌生人无法摸清的渠道,不经意间就轻易得知一些小道消息。傍晚,人们在公共场所的闲言碎语可能对他没有提防。当然了,她父亲喝起酒来可是海量,像个码头工人一样,一晚上能喝下十五品脱的波特啤酒,然后踉踉跄跄地回家。显然,他的女儿萝珊总是等着他,无疑忧心忡忡,整晚侧耳倾听,期待着他的脚步声,等他一拐到自家街上,就出去接他回来。
只有我呆坐在那里。独自一人,面对空屋,屋里还回荡着老汤姆的音乐,而麦科纳提夫人留下的一声短叹,像盲人竖琴家奥卡罗兰的乐段一般神秘莫测。
通常按规定,爱尔兰的警察不会被派驻在老家附近的乡镇,以免涉及任何偏袒自己人的嫌疑。萝珊的父亲却是个例外,他在古尼镇土生土长,那里距斯莱戈不远,或者说,不够远。他对周边地区了如指掌,然而,这对他来说,却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很可能,他在镇上更加引人注目,尤其当英国派来了由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军官组成的皇家警察辅助队,还有后来成立的黑棕部队,那些士兵和军官也见识过同样的腥风血雨。这些独立战争期间的举措是对很多所谓“大逆不道”行为的反击,这里的“大逆不道”指的是偷袭和枪击那些当时被称为皇家武装的军人与警察的事件。
终于,汤姆回来了,扶我站起身。他没说话,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好像在说:唉,你呀,怎么办呢?
他渴望一吐为快,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卸下罪责的重负。当然他笔下的文字离神圣庄严还差得远。但他绝不退缩。他坚强不屈。他无所畏惧。冈特神父一丝不苟,原原本本地细说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