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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向斯莱戈精神病院发出了询问,看他们有没有关于萝珊的资料。他们可能也没有。同时,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些残存的供词,多半已被老鼠啃食,而且爬满了蠹虫,好像沙漠里的出土文献,一部逸事遗闻的福音书。作者不详,但肯定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又不像出自一位医生之手。打印的字迹隐约可见,可能是使用了旧式复写纸的结果,那种皱巴巴的蓝纸,垫在打字机里第一页纸的背后。但愿斯莱戈医院还保留着原本。
我说:“这恐怕是别人的资料。”
同时,我尽量多跟萝珊聊天,从其他业务中挤出时间去看她。有时,我承认自己有些流连忘返,在她身上投注了过多的精力。但每次在她的房间里,都可以肯定地说,我悲痛的心情总能得到暂时的缓解。几天前,我居然在她面前崩溃了,然后,力图保持职业上的距离,我失口说出贝特之死,结果事与愿违,反而使得麦科纳提夫人向我更靠近了些。而我好像被祥和的闪电击中了一样,萌生了某种原始,奇特,异常清晰的感觉。
他的话在屋子里余音袅袅,有些话就是这样,一旦说出口就挥之不去了。
也许,一个从来没有亲友探访的人会积蓄一种热量,像一个从未输出电能的发电站,就像香农河水力发电工程的初期,那年头所有人家都还没有用电。
“很多年前什么人写了一张供状,不知这份资料是属于我们院的,还是原本属于斯莱戈医院,然后跟你一起转过来的。至少它激起了我的希望,原件可能还存在。抄件已经破烂不堪,是打印的,你可以想象,字迹非常模糊。而且大部分内容都散失了。简直可以与埃及古墓的出土文物媲美。供状是关于你父亲的,他曾任爱尔兰皇家警察署警员,这个机构的名称我也好久都没听说过了,是关于他过世前后的情况,或者说,是关于他遇害的经过。我读了以后心情很沉重。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今天必须来看你,虽然我也面临着一些——一些挑战吧。这些事读起来好像是最近才发生似的,令人感同身受,也可能是由于我目前的精神状态,比较多愁善感,对悲痛的体会尤其深切。我真的为你感到很伤心,萝珊。还有,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我的问题多数得不到回答。一开始,我怀疑她会不会根本不知道答案,是否完全丧失了对过去的记忆,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她真的疯了?她被置于避难所的“护理”之下,是否由于她确实患有精神错乱,或精神崩溃?就像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那样,她熟知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它们的说法能始终保持一致。但同时,她也坦率地承认对有些事情一无所知,这又显然说明她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而只是她的记忆也难逃岁月的蠹鱼罢了。精神分裂症患者趋向于用个人的版本回答所有的问题。他们特别仇恨一无所知,因为这能引发错乱时的痛心疾首,令他们难以忍受。
谁的常言?他的熟人?他年轻时遇到的长者?格林医生的青年时代是什么时候?我想,应当是上个世纪五十或六十年代。那时伊丽莎白女王还很年轻,英格兰却已经老了。
我接下来又想,她如此战战兢兢,会不会是因为对我有所忌惮,或者害怕一旦话说从头,便会重拾宁愿忘掉的往事。但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能发现她生命中曾承受的沉痛苦难,这可从她的双眼中一览无余,并赋予她一种奇异的饱经沧桑的风华。这一点,我在落笔之前倒是从来没意识到过。看来,写这本日记还是对我很有帮助的。
他说:“我意外地找到一些资料。都是陈年往事,不知是否像常言说的,于事无补。”
总之,可以说,我希望通过不管什么方式,找到她人生经历的中心与线索,她真实的生命史,至少找到那些还能够拼凑起来的部分。毕竟,她已是风烛残年。据我所知,爱尔兰现代长寿的纪录是一百零七岁。但我怀疑,她还能不能再有七年的时间。
下午,格林医生在这里待了一个钟头。他进门时面如死灰,吓了我一跳,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穿着深色的外衣,原来,他刚刚出席了妻子的安葬仪式。他称她为贝特,估计是贝蒂的昵称,贝蒂又是什么名字的简称?记不得了。可能是伊丽莎白。他说,前来吊唁的共有四十四个人,他数了一下。我想,哀悼我的人会更少,少而又少,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格林医生可能会出席安葬仪式。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里的哀伤,他剃了胡须的位置上有一道通红的划痕,他小心翼翼地不停地触摸。我跟他说,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他就不用管我们这些人了,他没吱声。
希望斯莱戈方面有进一步的消息。
我镇定地下笔,虽然此时我心乱如麻。
我最引以为憾的是贝特搬去了女佣间。这应该都是那件风流韵事造成的。我愚蠢的内心精挑细选出一个如此过气、美其名曰的辞藻,以掩盖我深重的罪孽——对方的生活也因此急转直下。很可能,贝特因此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一个远低于她的期望的人,一个龌龊的人。
今天,约翰·凯恩一鸣惊人。他宣布,今年的雪花莲提前开放了。他居然注意到了雪花莲,真令人惊讶。他说,花园尽头,只有疯人院的工人才能去的地方,盛开了一株番红花。他站在地中央,手握拖把,侃侃而谈。他本是进来擦地的,结果报告了这些奇迹后,转身就走,把擦地的事忘了。我估计,他是被自己忽然爆发的诗意惊呆了。这再次证明,很少有人能一成不变地保持自己的个性,多数人会不断挣脱个性的束缚。不过,他上洗手间始终是个生手,因为他的裤子拉链大部分时间仍是开着的。有朝一日,一只小动物可能会发现他敞开的拉链,欣喜地爬进去安家落户,就好像刺猬终于钻进梣树潮湿舒适的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