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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女儿。
温妮弗雷德说她挺好。她坐在靠厨房的位置,看着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觉得她妈妈的气色其实不大好。她金色的头发已经没有了光泽,脸庞消瘦了一些,但双颊泛红,身体臃肿,鼻子四周有了皱纹,眼下也有了黑眼圈,嘴唇苍白。
“好极了。”奥顿太太说,“现在的年轻人真行。我怀丹尼尔的时候,有时连着几天起不了床,脚踝肿得很厉害,还时常头晕,很可怕。她就不一样,现在还能骑自行车,精力充沛。我跟她说,她老这样会出事的,但她自己最清楚,出不了事。上周,她还出了一趟门,我们俩就只得自己弄午饭——我和那个只有眼睛耳朵、没有嘴巴的小伙子。他住在楼上,我大声喊他下来帮忙,如果没有人帮忙,我就得从早到晚坐在这里,饿死渴死在这里。在我的循循善诱下,他终于弄了一些威尔士干酪。他其实挺能干的,根据我的观察。”
“你怎么样,波特太太?扛得住吧?要是身体……”
波特家的人都没有马上接茬。幸好,就在这时,丹尼尔哼着曲子回来了。他刚刚去主持了早祷会。他站在客厅中间,用牧师的腔调,祝大家圣诞快乐。他发现马库斯不在,就上楼去,再下楼时,后面就跟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马库斯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停住了,站在那里,比尔站起来,看着儿子。丹尼尔的妈妈叫他坐下,但他没有理睬。比尔向前走了两步,很严肃地伸出手。马库斯看上去无精打采,但稍做停顿,便握住了他爸爸的手,然后走到妈妈身边,跟妈妈贴了贴脸。此时,斯蒂芬妮似乎看到一块有着巨大裂缝的帆船帆布,正在用很粗的线笨拙地缝起来,无论如何,裂痕正得到修补。接下来就是大家互赠礼物,这是她提议的。
“我还拉得动您,对吧?”斯蒂芬妮笑容满面地说。
礼物出奇地一致。马库斯收到几件没有品牌的衬衫和几双袜子,丹尼尔收到了几件衣服,有些他会穿,有些不会穿,还有袜子、手帕和领带,都不是黑色的,似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要改变他的精神面貌。斯蒂芬妮收到的是厨房用品和床上用品,没有书,而弗雷德丽卡收到的礼物全是书,奥顿太太给她的是购书券,那也算是书。比尔也收到了书,还有烟丝,马库斯给他一张购书券,购书券正面印着布鲁盖尔画的雪景。他拿到购书券后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乎购书券上除了“祝圣诞快乐,爱你的马库斯”这几个字之外应该还有别的话,不过,这几个字写在虚线上,倒是写得工工整整。斯蒂芬妮走进厨房,准备上菜。丹尼尔很熟练地接管了现场。他提起他妈妈曾经烧过猪肘子,从而勾起大家对圣诞节往事的回忆。老人们都记得在战争年代过得紧巴巴的日子。接着,有人提起新建的火鸡养殖场。比尔要了一个开瓶器,打开了几瓶他带来的博若莱红葡萄酒。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原谅我没有站起来。没有人帮忙,我实在是站不起来。我经常坐一整个早上,要等到有人来拉我起来。他们也不大乐意帮我,对吧,亲爱的?”
在厨房里,斯蒂芬妮艰难地摆弄着火鸡,太大了,老是在油腻腻的盘子上打滑,折腾得她满脸通红。她的问题在于“精确的想象”太多,对她构成了压力。在所有人心里,都隐藏着与“规定的行为”相抗衡的“私人恩怨”。比尔尤其如此。如果有公开的医学论著讨论大人对子女的心理有哪些不良的影响,那么,这些不良的影响应该就包括大人在场的时候,子女会感到焦虑和不自在。从另一方面讲,英国人有举重若轻的传统,面对不利局面,能够泰然自若。比尔也继承了这个很管用的传统,对于尴尬的现实,他会故意装作看不见,尤其是涉及马库斯时。
他们来了,她发现比尔已经不是“火源”了。她给他们开了门,当时她正在给火鸡浇汁,开门的时候她红着脸,气喘吁吁,围裙遮不住膨胀的灰色正装。他站在门口,两边分别站着温妮弗雷德和弗雷德丽卡,跟这两个高女人相比,他个头小很多,斯蒂芬妮觉得他干瘪了。他挎着几个包裹和一箱酒。“我的贡献。”他说。他面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很紧张。她想跟他亲一下,可是中间隔着这么多东西和她粗壮的腰,她感觉够不着他,就算了。她正准备去接那些包裹,他就用习惯性的严厉语气,叫弗雷德丽卡别当一个没用的人。波特家的三个人先后进了门,他们都害怕马上就要见到马库斯。他们看到丹尼尔的妈妈坐在沙发椅上,像一大团肉包裹着一件衣服,她真是肉叠着肉,几层下巴压着几节脖子。马库斯不在。他们各自找了椅子坐下,因为地方小,所以大家挨得很近,围成一个小圈子。斯蒂芬妮问他们要不要喝雪利酒。这时,他们听到有人说:
温妮弗雷德一直想把自己被动抵御比尔暴怒的绝招教给她儿子,现在想起来,结果却让他落到一个同性恋的宗教疯子手里。她曾经跟她所信任的斯蒂芬妮说过——虽然她也不轻易跟女儿说悄悄话——她说她憎恶卢卡斯·西蒙兹的身体,想到他和她儿子的接触就恶心,虽然她不确定这样的接触是否存在。“我想吐,”她对斯蒂芬妮说,“我真的吐过。”斯蒂芬妮不知道马库斯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对于马库斯而言,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可触碰的,而温妮弗雷德自己也艰难地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无论如何,她要做好招待工作,争取让大家开心。她做了坎伯兰酱,用来给火鸡调味。调味酱是清澈的酒红色,和几片金黄色的果皮一起被装到小罐子里。她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剥煮好的板栗,到时跟球形甘蓝放在一起,把面包和香菜填到火鸡肚子里去。她还弄了几堆干果、葡萄干和柑橘,铺上鲜艳的红色桌布,起了壁炉柴火。桌上摆了雕花玻璃葡萄酒杯。斯蒂芬妮不喜欢雕花玻璃,她们这一代人崇尚朴素、实用,更推崇芬兰和达廷顿的水晶玻璃。不过,灯光照在玻璃雕花上,熠熠生辉,映射出各种图案,圆的柑橘映射成三角形,橘子皮映射成十字架,连马库斯挂在圣诞树上的星星和壁炉里的火光都显得如幻如梦。
斯蒂芬妮可以感受到,弗雷德丽卡学识渊博,所以既宽容又高傲,此时,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也能感受到奥顿太太希望大家注意到她,希望大家都喜欢她,因此避开了这些事情。
早几年,她不会有这样的愿望,那时候,不管家人有什么正常的期待,比尔都会无情地加以打击,如奥顿太太所说,他不只是干草,一点就着,他还是“火石”,是火源。他大闹斯蒂芬妮的婚礼,给她留下一生的尴尬。但是,善于制造社会恐怖的人,通常要面对更善于制造社会恐怖的人,还有人比他们更凶猛。马库斯让比尔尴尬过,也可以说让他受伤过,马库斯的所作所为比比尔更任性,造成的后果也远远超过“震荡”的范畴。根据斯蒂芬妮对比尔的观察,也根据弗雷德丽卡的汇报,他最近的精神状态有些萎靡,至少有段时间比较萎靡。她知道,比尔对她本人有实实在在的感情,这一点会缓和一些气氛,可是,他不喜欢丹尼尔,反对他们结婚,而且明明白白表明了他的态度。
丹尼尔不高兴,甚至有些愤怒,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听得出来,他表面看起来很高兴,其实都是伪装的,他有这样的职业素养,在那身衣服下,他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斯蒂芬妮希望这次家庭圣诞聚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合原来因父母暴力造成的家庭关系创伤,让大家得体、友爱地面对彼此。刚好,有奥顿太太这个“外人”在场,大家会比较收敛,彼此比较客气。
如果饭菜都准备好了,客人却迟迟不上桌,每个家庭妇女都会很不高兴——她这时感同身受。她越来越烦躁,泪水盈眶,觉得大家都不把她当回事,强颜欢笑着把甘蓝和烤土豆端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