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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冷淡甚至敌意一直持续到午夜的弥撒,尽管这里也有一些老朋友,包括韦尔斯小姐和索恩一家人。索恩太太声音嘹亮地唱了约克郡人民都喜欢的赞美诗。约克郡人民唱《弥赛亚之歌》的时候不像威尔士人那样洪亮,那种唱法过于放浪,他们唱得更稳重有力,节奏清晰。他们主要是来唱歌的,这些人。他们唱了一首低沉的《以马内利,恳求降临》,接着唱约克郡版的《基督教苏醒》和《齐来崇拜歌》,声音中充满敬意、稳重和狂热,这让斯蒂芬妮很疑惑,因为她还听到了其中的克制,仿佛一股无名的力量,正准备寻找发泄口。他们站着,一动不动,黑乎乎的,都戴着帽子。英格兰人真丑,斯蒂芬妮心想,她不是首次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张张中年人的脸,神色暗淡,面色苍白,表明他们都是耐心和谨慎有余,甚至多疑的人。都不是轻松的脸,也不是受苦的脸。这一张张脸是忧心忡忡的脸,担心别人是不是认可他们的行为举止,他们的行为举止是否暴露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当然,他们也时刻盯着人家的行为举止和社会地位。他们比上一辈人更操心这种事情。这一代人被逼着勇敢,甚至到了不知道怎么放平心态的地步。你看,守护伊甸的天使在来回走动巡逻。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丑陋的甲壳,有酒红色、瓶绿色、海军蓝,尽管他们本意是要展现衣服的质地,想穿得体面一些。她想到了劳伦斯对于紧身白裤子的标准,如果按照他的要求,那么这些身形糟糕的人可能会更丑陋。跟漂亮的意大利人一起坐在漂亮的意大利树下,最好还是不要任性地说矿工和女性的坏话了。她想到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想到英国宗教的残忍历史,宗教真正的中心在家里,家里的一些东西能表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和别人的关系怎么样,例如花点锦缎、印有树枝花纹的瓷器、日益增多的消费,还有像圣物般被供起来的帽子。而这一点——乔治·艾略特18也知道——和耶稣施加给信徒的戒律没有什么关系,也和“道成肉身”没有一点儿关系。这时,教众正在唱《婴儿为我们诞生》,歌颂的就是所谓的“道成肉身”。丹尼尔站在围着白帷帘的讲坛上,帷帘带有刺绣,很好看。他和埃勒比太太一起看着面包和葡萄酒。斯蒂芬妮心想,乔治·艾略特恨得有道理。她睿智、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想看清楚她到底憎恨什么,同时,她也有一种由内而外的超然,两者的结合让她某种程度上了解了——“爱”。 乔治·艾略特曾经很喜欢帽子和印有树枝花纹的瓷器,是因为她了解这些东西,或者因为她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就有了足够的力量凌驾于它们之上,让她得以温和而慷慨地面对其中的意义?她突然看到了多德森姐妹带来的供奉,这时,她努力将这些供奉与丹尼尔妈妈教她怎么做圣诞布丁的话联系起来,但失败了。
开饭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再说话。丹尼尔切下火鸡肥厚的胸脯肉,切断火鸡腿,把肌腱抽出来,拿长勺伸到火鸡肚子里把填料掏出来。马库斯不吃肉,引起了第一丝波澜。他没有明说,但他的眼神告诉大家,他看到那东西就恶心。平时温和的斯蒂芬妮一开始很生气,因为她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好吃的汤汁,把汤汁浇在火鸡上,他居然不吃!奥顿太太仔细观察,看他只拿了甘蓝和板栗,所以断定他的身体问题的根源在于挑食。弗雷德丽卡反驳说板栗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然后自己又拿了几个板栗。
是什么让世界充满活力?是丹尼尔,是他的躁动,是他的不耐烦,是金发小天使破碎的嗓音,是她肚子里的翻腾,是深色的树,是查理、加里、玛丽。难道是他造了你也造了羊羔?她黑暗的大脑里有个声音在说。有一刻,她看什么都烦,看谁都不爱。她微笑着分发一杯杯牛奶,还有包装色彩鲜艳的巧克力豆。
大家吃得身体发热,脸色通红,油光满面。奥顿太太提议大家听女王广播致辞,比尔却从他的箱子里拿出来一瓶白兰地,打开一本家人送给他的书,拿家人送给他的烟丝卷了一根,身体往后仰,毫无顾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马库斯面无表情,双眼紧闭,但还坐在椅子上。斯蒂芬妮后来回想起来,在这个当口,虽然都有些勉强,但大家能聚到一起,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从喝第一杯雪利酒起,到在布丁上面点燃蓝色火焰,大家的举止都可以称得上很文明,表现都很好。
随后,大家到牧师公馆喝茶,埃勒比太太做了原木形蛋糕,就像好孩子不收礼物却带礼物给大家一样,大家都包了不用的小玩具和毛绒动物,集中以后要送到巴纳多医生诊所。丹尼尔对大家说,在这个特殊时刻,上帝对世界的爱至深,所以他派他唯一的儿子来到世间,给予他生命,让他跟芸芸众生长得一样,这样,上帝可以体验人间的生活,而众生可以通过圣子接近上帝。上帝和众生的生命息息相关,合为一体,丹尼尔说。她想,让她来讲的话,她可能讲得更好一些,虽然她不相信这种说辞,但她是个好老师。
丹尼尔不高兴。斯蒂芬妮不明白丹尼尔为什么不高兴,虽然她能够很快掌握他对教会理事的态度,对衬衣纽扣的态度,对比尔的暴躁的态度,对埃勒比太太的势利眼的态度,但是,对于他对她本人的态度变化,她始终看不明白。对他们俩的关系,他的态度也变化莫测。她有她的傲慢之处,她不相信他能够完全领会她折腾那只火鸡时的艰辛,她对马库斯不愿意吃肉的愤怒,以及后来觉得她不应该生气而产生的愧疚。实际上,丹尼尔都能领会到。他还领会到,大家能说几句话、能好好吃饭,就已经让她感到很欣慰。他深谙英格兰人“尽在不言中”的传统。教区里有不止一对夫妇只用字条或者通过邻居进行沟通。除了夫妇之外,小孩子和父母也都不怎么说话,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是出于报复,有的因为恐惧,有的因为绝望,还有的只是死犟。他知道马库斯被比尔连着盯了三小时还一直待着是什么滋味。
小赫罗德王出现在讲坛上,他总是最好的演员,小脚一跺,霸气地甩了甩刘海,把纸皇冠扶正,然后做了一个手势,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屠杀平民的一幕在台下上演。讲坛上的那个大男孩读了一段关于雷切尔的故事,说她为孩子们哭泣,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孩子。前几年,斯蒂芬妮喜欢听这段故事,今年,身怀六甲的她听了却不大舒服,反而感到害怕。
但是,他还是不高兴。他想,他需要她,斯蒂芬妮。他不是需要这个家,他只需要她。他真希望他送给她的礼物不是他自己认为很漂亮的晚礼服,他看见她盯着弗雷德丽卡的书,终于明白,看到弗雷德丽卡的电报时,她有多大的失落感。他也很失落。他成天在那个又当卧室又当客厅的房间里,孤零零的,有多可怜啊。
这个关键时刻总是很别扭。此时,跟往年一样,玛丽走向长椅,撅着屁股,在埃勒比太太的旧木头婴儿床里,掏出她那个最好、最大的玩具娃娃。那个塑料娃娃满脸微笑,噘着嘴,硬邦邦的眼睛装着金属铰链,可以开也可以闭,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她举起这个娃娃向教众示意,然后再把它塞进毯子下面。因为塑料娃娃的四肢僵硬,不可能用布包裹起来,所以有人拿了一条很漂亮的洗礼披巾给娃娃盖上。戴着纸面具的绵羊、牛和驴挤在一起,跪下,同时摆弄头上的东西。三个“小国王”,一个提着一盏油灯,一个拿着装砂糖的银色调味瓶,另一个捧着埃勒比太太的瓷香烟盒,先鞠了个躬,然后摇摇晃晃地跪下去。一群小牧羊人进入教堂正厅。通道的尽头出现一个唱诗班的男孩,披着被单、顶着光环——他干净的嗓音破音了——背后跟着一群人数有限的天使。他们向众人表达了祝福。家长开始骚动起来,因为他们的骨肉正在表演圣婴出生的情节,有表演圣婴的,有表演圣母的,虽然演得不是很自然,有点拘束。让大家感动不已的,正是玛丽和约瑟夫的稚嫩,与那个塑料娃娃无关,在这样的情景下,这个娃娃通常是多余的。家长的感动还在于孩提时代的转瞬即逝,也许更在于他们在繁衍法则中看到了一些威胁。这些小家伙代表着未来,他们是在预演他们的未来。不仅孩提时代会消逝,男人和女人也一样,传递了基因之后,也会像浮云一样消散。此时,看到这样的演出,他们似乎在不同时代之间穿梭,在不同角色之间变换。玛丽充满关爱地看着玩具娃娃,玛丽的妈妈眼神之中也充满慈爱,玛丽稚嫩的身体和柔软的小脸让她痴迷。时间像流水啊!
他看着大家。可以分成三类。隐忍的波特家人,即温妮弗雷德、斯蒂芬妮和马库斯,他们乐于也善于隐忍;火暴的波特家人,即比尔和弗雷德丽卡,虽然今天他们的话不如他妈妈多,但绝对有能力无视别人的存在而夸夸其谈;第三类是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让人很不舒服,这是肯定的。她一直吃、一直吃,每个人都看着她胡吃海塞,隐忍的波特家人像小鸟一样暗自腹诽,火暴的波特家人则挑剔马库斯爱吃绿叶蔬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将体现在他的孩子的身上。如果生出来不像医院里的那个玛丽,那就必然会像他的妈妈,有可能像马库斯,也有可能像让人受不了的弗雷德丽卡。血肉关系就是血肉关系,是基因,也是命运。
“她将她的第一个儿子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在桌子上面对面的几个妈妈。他的亲妈妈有点夸张地讲述着他孩提时代的趣事,说他会趁她睡觉的时候,悄悄用叉子吃罐头沙丁鱼,而且每天都偷吃。温妮弗雷德一辈子都忍气吞声,这时候也唯唯诺诺,随便人家如何滔滔不绝或者咄咄逼人或者沉默寡言,她都能忍着。斯蒂芬妮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她泰然自若,医院里的查理吓不到她,玛丽也没有让她失去镇定。以后,她会怎么样呢?他会怎么样?他的孩子会怎么样?面对这几个妈妈,面对这个家庭,他的心情和面对医院里那些小孩时完全不同,但眼前这些人也都是威胁。他告诉斯蒂芬妮要放轻松,别太紧张,然后他就进了厨房去躲清静,装模作样地洗盘子。弗雷德丽卡也进来了,这让他很不高兴。她本就不该来,成事不足的人。这时她拿着抹布,还是帮不了忙。
管风琴响起来。孩子们走进教堂,时而蹦跳,时而走正步,步伐很乱。有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大女孩,都十一岁朝上吧,女孩尴尬地弯着腰。他们站上讲坛,轮流读了一段关于马太和路加的故事。马太的三个国王,以及那颗指引着他们的星星,路加的马厩、牛、驴,路加的牧羊人和唱着歌的天使。孩子们表演了这个故事的哑剧版本,都很严肃,很拘束。拥有一头金发和丹麦人脸蛋的玛丽一本正经地坐在圣坛的台阶上,旁边坐着一个叫约瑟夫的人,比她小一些,穿着条纹浴衣,头上缠着一条毛巾。他知道他其实没什么事可干,双手时不时地抬起来,经过长满雀斑的脸,去摆弄那条头巾。一个小小的“旅馆主人”举起稚嫩的双手,表明旅馆已经客满了。更小的小孩和耳聋的老奶奶坐在台下的长椅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们每年都这样叽叽喳喳,像电报线上的椋鸟,急切而又漫无目的。有的说:“看,那是我们家的珍妮特。”有的说:“看那边,我们家的罗恩,他是不是很搞笑?很可爱?很得体?”
她一开始是拿起抹布扇风。她说:
圣巴塞罗缪教堂的家庭庆祝活动稍晚举行。节目包括一出圣诞剧表演,斯蒂芬妮觉得很期待。她曾积极地帮忙张罗过服装,用蓝色塔夫绸给玛丽做了一件拖地长袍,她还将她在剑桥参加五月舞会时穿的礼服贡献出来,从接缝处剪开,又借了或者说捐献了色彩鲜艳的腰带和珠子,给三个国王做装饰,其中一个国王戴的包头巾是用她五月舞会礼服上的闪光丝绸做的。
“还行吧?”
马里奥特太太表面没事,可实际很令人担心。她一整天都坐在隔间里,坐在她儿子的小床旁边。他长得很可爱,但肝脏有缺陷,肾脏也有问题。他们给他做了手术,眼下采用的是膳食疗法。小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沉。马里奥特太太不停地围着小床转,不停地摆弄爽身粉、水杯和尿布,这还不算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四个星期,她就瘦了五十六磅。丹尼尔掸去身上红色、白色的绒毛,朝马里奥特太太走去。她看见他,弱弱地说,她很害怕会失去小斯蒂芬,有希望的时候,也是最难受的时候,对吧?最好是不要指望什么,但是,在这里坐着,除了指望点什么还能怎么样?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不知道,他也说不出口,他扯掉傻乎乎的假胡子,想要开口劝她放弃,可说到一半就停了。他知道,他要安慰的是迫切、焦躁、挫败和愤怒。马里奥特太太拿起干净的薄纱尿布捂住脸,哭了起来,听着让人绝望。丹尼尔看到他的妻子朝这个格子间走来,应该是想来帮他安慰马里奥特太太。他挥动手臂,示意让她走开,他让马里奥特太太接着哭,让她哭个痛快,他甚至没有跟她说哭出来对她有好处,他怎么知道呢?他不能做这样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