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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不是她的家,却让她暂时忘记了她自己的家。这一家子都是好人。格里默德先生有一艘船往返于马赛和突尼斯之间。他有时会出门好几个星期,回来的时候,船上会载满阿尔及利亚羊腿、油罐和几麻袋的豆子。格里默德夫人管理农庄,农庄很大,但不是劳动力密集型的(这个概念直到1960年左右才进入弗雷德丽卡的词汇表)。农庄覆盖了好几公顷的葡萄园——她一直都不知道有多少公顷——还有桃园、樱桃园和西瓜地。他们雇了意大利用人,有人干家务活,有人干田里的活,普通家庭妇女都插不上手。
他来的时候——跟弗雷德丽卡不一样——带着明确的审美期待。他希望能找到日本的元素、蒙蒂塞利28的色彩、塞尚和雷诺阿29的形式以及备受高更推崇的南方光线,他认为南方的光线是给予画家的神秘礼物。凡·高得偿所愿,此外,他还在法国的阳光下看到荷兰的景物,这里的桥和代尔夫特、莱顿的没多大不同,这里乡村的颜色让他想起维米尔30常用的柔和的蓝色和黄色。与此同时,在这里,他看到了别人没在意过的东西:向日葵、松柏和橄榄树。
后来,至少有很多年,她都不承认这段时间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不值得细说。弗雷德丽卡对于所见所闻的回忆不像斯蒂芬妮和马库斯那么直接和明白。她的思维是自我和排他的,跟斯蒂芬妮和马库斯不一样,只有在解开艰深谜团的时候,她才没那么封闭。20世纪70年代,埃兹拉·庞德19关于生命力和垂死文化的论述让她认识到,格里默德先生关于土地和掌故信手拈来的叙述,以及她不知不觉之中撞上的这个语言,都是他所处社会的生命力所在;对于节后的约克郡,那样的社会只是念想,可望而不可即。比尔·波特也有地域自豪感,他教的夜校学生专门去收集本地方言,观察分析本地的社会行为和家庭关系模式,而且热情极其高涨,不过没有格里默德先生的轻松惬意,不像他相信世界可以共享、可以永恒。
亲爱的提奥,天刚亮我就在给你写信,太阳出来后,我就去画阳光下的院子。我画好拿回来,接着又拿着一张空帆布出去,这一幅也已经画好了。现在,我可以接着给你写信了。
格里默德夫人身材矮小,体形保持得不错,腰部纤细,臀部紧致,黑色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她站在门口,身边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表情有些尴尬,弗雷德丽卡就是来跟她们聊天的。她们身后有几个穿着黑衣服的地中海女人,弗雷德丽卡第一次看到这种人。大家正式地握了手,弗雷德丽卡说了几句很优雅的法语——这可能就是这种语言的本质——表达了感激之情。进了房子后,有一间石质餐厅,瓦片屋顶,墙壁灰暗,里面放着一张巨大的橡木餐桌。他们坐在餐桌边,有人给弗雷德丽卡端来了一碗热巧克力、一片很大的法式面包、一块没放盐的黄油和一瓶樱桃果酱。然后,有人引着她走上几段装着铸铁栏杆的石质楼梯,来到给她准备的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间的墙壁被刷成鲜艳的深蓝色,让她想起一张印着凡·高《星夜》的明信片,更想起劳伦斯·奥利弗自导自演的电影《亨利五世》中画着百合花的横幅的底色。弗雷德丽卡感到难以置信,在英国,房间没有刷成这种颜色的,也许,这更像“利洁时蓝”<a href="#note_2" id="noteBack_2">[2]</a>?地板铺了蓝褐相间的瓷砖,已经褪了色。床很高,围着帐子,盖着已经起球的带蕾丝边的编织棉毯。洗手台上有一个广口水壶、一个污水桶和一个瓷脸盆。卧室相当于她在里思布莱斯福德家里的客厅的两倍大,里面没有写字台,但有一整套沉重、漆成黄色的卧室家具,有衣柜、壁橱和五斗橱。真是跟国内不一样。很有意思。这么多陌生的东西让她兴奋不已。她也累极了。有一小会儿,她还想念起了家里的地毯、书架、小窗户和人造采暖设备等熟悉的东西,这让她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机会,这里的自然界实在是太美好了。每个地方,乃至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漂亮极了。天上洒下来淡黄色的阳光,蓝色和黄色结合,非常柔和、可爱,跟维米尔所描绘的世界一样可爱。我画不了那么美的画,但我深受触动,尽量画吧,反正也不存在唯一的画法。
在梦中,她被关在学校图书馆里做考卷,考卷只有一个问题:分析比较普鲁斯特和《汤姆·琼斯》的叙述方式异同。她对两者都一无所知,在梦中,她感到非常羞愧和无能,哭得稀里哗啦。醒来之后,她非常懊恼怎么会做到这样的梦,一个人和一本书怎么能相提并论,但她没有认识到,性质错乱正是那个问题的答案所在,因为普鲁斯特这个人名比《汤姆·琼斯》这个书名和书的联系更加紧密。她每次想到这个梦,就会感到羞愧和烦恼。1969年,在一次派对上,有个人告诉她,做这种梦的人,考试通常都能够通过,不管是真的考试还是模拟考试,尽管如此,她仍然耿耿于怀。1954年,那辆汽车经过一座中古时期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院子的时候,弗雷德丽卡还惦记着那次梦中的考试,仍感到很郁闷。后来,到了1965年、1974年和1984年,她对诺齐埃的印象逐渐完善,因为要等到日常琐事、规划、期望都从脑海中清除掉之后,人们才能真正认识死亡的本质,认识人生的起点与终点。院子的围墙是用金星石建的,墙头覆盖着干净的灰尘和地衣。母鸡咕咕叫着乱跑。
在这里,随着阳光越来越强烈,我发现毕沙罗31说的话是真的,高更写信告诉我的东西也是存在的,在明媚的阳光下,一切都很简单,颜色都会褪去,阳光是画作效果的核心。在北方,这一切想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