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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和丹尼尔的妈妈都没有说话。丹尼尔觉得,那两个人都不大情愿接受对方的存在,虽然事先都已有所了解。斯蒂芬妮把饭菜端到了餐桌上,有烤牛肉、约克郡布丁、烤土豆和西兰花。肉很贵。她和丹尼尔一直在研究鲱鱼、牛肉片、西葫芦洋葱馅饼怎么烧。丹尼尔的妈妈紧挨着丹尼尔坐,眼光毒辣地盯着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马库斯搓着手。奥顿太太对他说:“别紧张,小伙子。”
“马库斯,这是丹尼尔的妈妈。她刚搬来和我们住。”
他马上把手插到口袋里去,低下头,侧身走向他的座位。
“我弟弟马库斯,这段时间住在这里。”马库斯看着她,眼神呆滞。
丹尼尔开始切肉。他用夸张的语气赞扬了那块肉,他们难得吃到这样的牛肉。奥顿太太什么也没说。她把烤焦的边缘都切掉,只吃中间的部分,所以,她的盘子边上碎肉越来越多,越堆越高。她吃得津津有味,吧唧嘴的声音很响。马库斯捂住嘴,把几乎没有碰过的盘子推开。奥顿太太对斯蒂芬妮说,在她的那个年代,他们吃大块的约克郡牛肉,肉质松软,火候刚刚好,每个人一份,先在盘子里放点汤汁再放肉,吃的时候要先刮掉肉汁。家人又给她分了两片牛肉,她叫丹尼尔从边上开始切,她看到血淋淋的肉会倒胃口,人和人的口味不一样,对吧?接着,她语重心长地对马库斯说:
“这个人是谁?”
“你好像什么也没吃啊,小伙子。看你那么憔悴,不吃不行啊。再怎么也要吃下去。”
今天天气不错。马库斯在门外徘徊,探了一两次头,然后才跟往常一样低着头“闯”进来。进门后,他稍微站了一会儿——丹尼尔的妈妈在,他不敢轻举妄动。
她说完就笑了。马库斯眼神呆滞地盯着他的盘子。
两小时后,马库斯回来吃晚饭,丹尼尔的妈妈还在喋喋不休。斯蒂芬妮一边听着,一边从厨房进进出出,炒了蔬菜,又做了汤。她的儿子坐在餐厅的椅子上,越听越坐立不安,不断皱着眉头。她始终没有提到儿子、儿媳和孙子,她唠叨的都是自己的那点事情,包括火车里的遭遇、达林顿车站的见闻和谢菲尔德医院病房里的琐事,还有几个她研究得很透彻的老太太,也有几个不那么熟悉的。斯蒂芬妮对这些人很了解,但是,对于丹尼尔的妈妈,她反而很陌生。她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
“这样没什么道理吧?小时候,人家给我们吃什么,我们就得吃什么,这是规矩。你这样怎么受得了?”
过了半小时,她终于脱下了外套和帽子,她的行李堆在斯蒂芬妮的床上,因为她的房间里放不下。她说:“有好一点的茶吗?”斯蒂芬妮听了一愣,好久才明白,她这个婆婆,人家要给她东西的时候,她习惯先谢绝,不知道是假客气,还是怪癖。
马库斯默不作声,用叉子戳着桌布。斯蒂芬妮说他前段时间生了一场大病,目前正在恢复。丹尼尔在谢菲尔德就跟她说过了。奥顿太太似乎注意力都在马库斯的身上,丹尼尔和斯蒂芬妮倒是被冷落了。她继续追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是怎么治的。马库斯没有接她的茬。奥顿太太心里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转过头来跟丹尼尔和斯蒂芬妮交谈,说来说去也都是马库斯的病,感觉马库斯像透明人似的。丹尼尔觉得,这样可能更合马库斯的胃口——不被理睬,好像在又不在。此后几天,丹尼尔的妈妈继续跟他们讨论马库斯隐秘的病情,都不把马库斯本人当回事,让夫妻俩觉得相当尴尬。
“不用,谢谢你,宝贝。我刚才还跟我们的丹尼尔说,火车上那些所谓的茶,已经让我倒足了胃口。我受不了了。不喝茶。你不至于已经给我烧饭了吧?这段时间我吃不下东西,吃了就想吐,出院以后都这样,胃口都被医院给折腾没了。你看看在医院我们都吃什么!油腻腻的裙边牛肉,一点恶心的沙拉,半个估计烧好放了两个星期的鸡蛋,几片卷心菜老叶子,再加几小块甜菜根。怎么吃得下啊,吃下去也得吐出来。我跟你说,那些鸡蛋不知道是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给我当早饭吃,简直就是臭气弹,但又不好叫那些护士闻一闻,她们不可能给我们换别的。幸好隔壁床的人有个女儿在巧克力厂里工作,带来一大袋一大袋自己吃不完的不合格品,天天吃巧克力,就想吃点咸的,然后她就带烤花生米,还有斯密薯片。反正她也不吃巧克力,连糖水都不喝,所以我就享福了。过了两个星期,她去世了,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跟你说,我们的丹尼尔三天两头去医院,她们以为我也要差不多了,就是说我的日子到头了。”
去睡觉的时候,斯蒂芬妮被暂时放在地上的那盆仙客来绊倒了。她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睡衣上沾满了灰尘、花盆的碎片和从瓶里洒出来的水。丹尼尔过来的时候,她还在地上,用手和膝盖撑着,泪流满面。几扇门都关着,没有动静,但估计里面的人都在侧耳倾听。丹尼尔蹲下来,一只手托着她粗壮的腰,扶着她慢慢站起来,然后要牵着她进卧室。她不走,像演哑剧似的指着睡衣上的脏东西,满腔怒火。她站着不动,身体不停颤抖,低声抽泣。
斯蒂芬妮终于走了下来。奥顿太太整个人瘫在丹尼尔的沙发椅上,像一堆蓬松的靠垫。她的衣服,她的脸,她的一双手,她两条圆滚滚、油光锃亮的腿,后来她跟弗雷德丽卡说,就像也不像那些色彩鲜艳的紫苑花。斯蒂芬妮这时觉得,那些花就像有瘀青的肉体。她戴着一顶椭圆形毡帽,帽子顶部刻意压出一道凹槽。帽子下面露出几束铁灰色的柔软的头发,像绵羊毛似的卷起,泛着些紫色,可能是脖子上的人造丝绸印花围巾的缘故;围巾很大,闪闪发光。斯蒂芬妮的大肚子顶着沙发椅的扶手,弯下腰去亲吻奥顿太太的脸。那张暗红色的脸上堆着几团圆滚滚的肉。她问,要不要喝茶?
“别这样。”他拉开抽屉,不停地翻,想找一条干净的睡衣,“等一下,亲爱的。”
“……再也不坐英国火车了。一定要坐汽车,再要走,恐怕得拽着我的脚把我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