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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去吧。”
拉斐尔默默地走到弗雷德丽卡的身后。他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这么温暖、亲切。
“他会不会介意?”
“我也要去。”威尔基说,“他们答应提供我一间实验室和一些经费,让我开展脑结构和感知研究。我喜欢那个地方。空气很好。9月份入职。”
“介意的话他会明说的。”
“我已经应邀担任北约克郡的哲学教授。我喜欢做跨学科研究。”
他们不清楚拉斐尔是否会关门谢客。第二扇门很重,可以看出主人很看重隐私。大门虚掩着,艾伦把它拉开,然后敲了第二扇门。没有人回应。他又敲了几下,听到屋里有微弱的声音,但弗雷德丽卡没听见。于是,他走了进去。拉斐尔一个人在家,躺在沙发上,穿着灰色高领毛衣和灰色的裤子。他好像有点生气:
“我的圈子?”
“是谁?”
“你知道吗,”威尔基说,“文森特·霍奇基斯马上要加入你的圈子。”
“艾伦和弗雷德丽卡。我们玩累了,就来看看你。如果你在忙的话,我们马上就走。”
“德行。”
楼下院子里传来了音乐,很嘈杂。
“我认为,”弗雷德丽卡说,“贞洁,是人的德行,这就是这部戏的主旨。”
“我有什么好忙的?喝茶还是咖啡?我本想读读帕斯卡93的书,结果读不下去。”
“你应该演塞斯。”霍奇基斯说,“演那个角色吃力不讨好。”
他走进小厨房。弗雷德丽卡走到挂在壁炉上方的镜子前,照了照,把散落的头发掖进发髻里。艾伦走过来,站在她旁边。拉斐尔从厨房回来,也走过来,站在他俩中间,两只手分别搭着两人的肩膀,一只搭着一个黑皮肤的男人,一只搭在一个裸露女人的银色肩带上。镜子里有三张脸:艾伦三角形的脸看起来有点狡黠,下面的领结歪着,她白皙的脸上透露着渴望,甚至是饥渴,下面是赤裸的胸膛,乳房依稀可见,而站在他俩身后的第三个人,肤色黝黑的拉斐尔,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艾伦的眼神和弗雷德丽卡的眼神相遇,两人冲着专心看着自己的拉斐尔笑。他第一次碰到了她。他毛茸茸的手臂轻轻地贴着她的肌肤,他纤细的手指拂过她的胳膊,温柔地捏了一下,然后就抽走了。他们坐下来,开始聊天,主要是聊帕斯卡。三个人不紧不慢地聊着,咖啡很棒,还跟往常一样有五香蛋糕。除了帕斯卡,他们也聊剑桥、音乐、舞蹈和封闭的庭院。告别的时候,拉斐尔再次与她产生了肢体接触,不过这次更短暂、更果断。“一定要再来,永远欢迎你们,”他说道,“但愿永远是长假。”弗雷德丽卡立刻回答说:“当然。”
“乱套了。”哈维说。
弗雷德丽卡和埃德蒙·威尔基一起回到了里思布莱斯福德。他在这所新建的大学里供职。弗雷德丽卡突然感到恶心和头晕,于是,埃德蒙用行李推车把她推到了卡尔弗利车站。家庭医生诊断她得了德国麻疹:“结婚生子之前形成麻疹免疫,这是好事啊,年轻人。”弗雷德丽卡晃着她那张滚烫的脸,但没有说她根本没打算结婚生子。斯蒂芬妮和她的家人害怕被传染,所以没有去看望弗雷德丽卡,她为此还感到有点庆幸。威廉和玛丽老是打扰她。她不喜欢逗他们,但他们的存在,以及在她面前的活蹦乱跳,让她感到一种原始的快乐。德国麻疹会损伤胚胎。她想,她身体里面的精液和避孕药混在一起,胚胎是不太可能形成了。她相信自己的“运气”。“运气”好,就是胚胎没有形成。
“勇敢的女孩。”威尔基说。
温妮弗雷德送来热乎乎的饭菜,有鸡汤和牛肉茶,晚饭还有刚烤的面包和撒了一层糖霜的牛奶。这是一种病号餐。温妮弗雷德没有问她剑桥的情况,弗雷德丽卡也没有主动告诉她。她只问了弗雷德丽卡是否舒服,给她垫了一个很高的枕头。弗雷德丽卡觉得她的存在总是不受欢迎。温妮弗雷德很会烧饭,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可是,弗雷德丽卡从没发现,这个端茶送水的女人虽然沉默,但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在燃烧。看见一个大姑娘穿着潮湿的睡裙四肢张开趴在她的孩子曾经睡过的地方,温妮弗雷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站在厨房里,内心升起燥热的火焰,只是因为自尊心,她才强迫自己去伺候这个她最不需要帮助的孩子。她养育子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身体也无法支持她继续照顾他们了。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她的长手长脚简直是在侮辱她,仿佛这个人只是暂时默许她的伺候。我就是一根干枯的木材,温妮弗雷德对自己说,我真应该过自己的生活。她和女儿一样清楚,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回家。
哈维、埃德蒙·威尔基和文森特·霍奇基斯聊得不亦乐乎。
比尔也来了,他心疼她,不过,当她把燥热的脸背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丝尴尬。他先是祝贺她顺利完成了第一部分的课程并获得第一名,不过语气很平淡,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然后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语气暴躁地告诉他,她学了很多,背了很多,却写不出来,记忆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有那么多书要读,《浴缸的故事》《农夫皮尔斯》《沙漠中的死亡》《埃特纳火山上的恩培多克勒》,究竟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比尔突然来了兴趣。他说,好记性是无价之宝,记忆是人类文化的重要部分。他对着发烧的女儿说,他自己也越来越容易忘记一些名字。“为什么最先忘记名字?我昨天花了好久也想不起来莱斯利·斯蒂芬37这个名字。我吓坏了。我甚至忘记了他有个女儿叫弗吉尼亚·伍尔夫。我也忘了查人名大字典,最后只能称他‘《到灯塔去》作者的杰出的父亲’。很滑稽吧。你继承了我的好记性啊。你们都是。好好珍惜,好好训练。这是我们家族的传承。”
接下来的庆功派对出乎意料地来了很多观众。
弗雷德丽卡认为她的确完美继承了他的记性。她继承了他对学习的贪婪,对知识和信息的渴望,同时,她也继承了他的红头发、他的尖酸刻薄,还有一种被他委婉地称为“不耐烦”的品质。遗传要到哪里才算到头?新的特征又从哪里开始?她准备以后再好好研究这些问题。英语文学已经存到了她的基因里,她的红头发属于基因表现,手上和嘴上那些烦人动作也是基因表现。在比尔身上,她学会了怎么学习诗歌,怎么进行辩论,以及怎么识别不同的观点。自然和文化的界限在哪里?威基诺浦认为,大脑的神经元和神经元的联结和融合,为人类认知语法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正如人类天生具有几何能力,能够感知外界并将外界形态分为水平或垂直、圆形或立方体。那么,人类是否可能像继承完美的音调或数学本能那样继承语言能力?莎士比亚的词汇和韵律、劳伦斯的好斗天性和弥尔顿的技巧与自我肯定,都能够继承吗?
大家都觉得,到了这个时候,酒神应该能记住自己的台词了。弗雷德丽卡深表怀疑。他的记性真差,她不晓得他怎么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够获得学位。在表演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醉驾被逮捕了,而且据说他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在国王大街上狂飙,冲上了人行道,撞扁了两辆自行车。这件事似乎把酒神吓坏了,演出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傻笑,越发依赖弗雷德丽卡的提示。这该死的戏已经变味了,她非常生气,趁着女主角做着白日梦,她也浮想联翩,这已经变成了一部关于人格分裂和自言自语的现代精神分裂剧。她小声提示完他的台词,然后接着说自己的台词。于是,台下男人的笑声越发肆无忌惮,然后,所有观众都笑得前仰后合。看见哈维·奥根笑得那么疯狂,甚至用手捂住了脸,帅气的弗雷迪一脸嗤之以鼻,他身旁一位肤色黝黑的陌生男子看上去一脸困惑。再后面是仰头大笑的拉斐尔,她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她的确想过为了提高演出效果,将这个善良贞洁的角色演得夸张一些,这样可以逗大家开心,但她最终决定不这样做,因为她要忠于号称“基督学院夫人”的约翰·弥尔顿,他写这样一部韵律不整齐的史诗,是为了规劝人们培养其他的美德。她生气地瞪着那群嘲笑她的人,那群捣乱分子,她的集体敌人。她很好奇究竟是谁叫他们来的。答案就是:托尼·沃森,那个骗子记者,她的骗子朋友,是他将她扔向了这群狮子。难道是艾伦跟他说这出戏会有多好笑?她绝不相信他叫他们来是为了表示对她的支持和欣赏。“我要杀了他。”她心想。不过,她还是低声背着酒神的台词,让他跟着,与此同时,她强忍着愤慨,把自己的台词说得响亮而哀伤。谢幕又长又吵,人们把鲜花扔向弗雷德丽卡。她怒视着沃森,把花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