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5/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西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切都会得到解决。与教会的关系会重新变得美妙无比。你别忘记:我政府里的成员个个都是无可指摘的天主教徒;教皇庇奥十二世曾经授予我圣乔治大十字勋章啊!”突然,他又改变了话题,“贝坦带你们去参观多米尼加之声电台了吗?”
“他们干活不要工资,管饭就行。由于海地没有食物,只要给他们一盘米饭加菜豆就绰绰有余了。用他们比用驴、用狗都便宜。”
“当然。”西蒙·吉特尔曼回答道。多萝西点点头,满脸微笑。
“陛下,形势比报告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年轻的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用纤细的食指点着那条标出的红线:从达哈翁到佩德纳莱斯形成一条S形的边界线。“成千上万的海地人定居在庄园、旷野和村落里。他们代替了多米尼加的劳动力。”
特鲁希略的弟弟何塞·阿里斯门迪·特鲁希略,小名贝坦,早在二十年前就办起了那个企业的核心部分,当时是个小小的广播电台。这个名叫“玉纳之声”的电台逐渐发展成一个庞大的联合体:有多米尼加之声广播电台、第一家电视台、国内最大的广播中心、国内最好的夜总会和联合演出剧场。贝坦固执地要做加勒比第一,可是大元帅知道他还赶不上哈瓦那的“热带之声”。吉特尔曼夫妇对那些漂亮的设备印象很深。贝坦亲自陪同两位老人走了一遍,还请他们观看墨西哥芭蕾舞团的彩排,因为当晚要在夜总会演出。贝坦钻研起业务来是个不错的家伙,元首需要他的时候,可以指望他出力,还有他那支五彩缤纷的特种部队“山上的萤火虫”也能做些事情。但是,与其他几个弟弟一样,贝坦给哥哥带来了更多的损害而不是好处。由于贝坦的过错,元首不得不干涉那次愚蠢的斗殴,为了维护权威,他不得不干掉那个优秀的巨人——瓦盖斯·里韦拉将军,他还是元首在海纳军校的同学。那是最优秀的军官之一,他妈的,他也是个海军陆战队员,是一个永远忠诚的公仆。但是,家族,虽然里面个个是寄生虫、废物、无赖和可怜虫,可在元首的荣誉目录上,它是一条神圣的戒律,超过友谊和政治利益。元首一面继续自己的思路,一面听西蒙·吉特尔曼讲述看到有那么多电影、戏剧和广播方面的著名人士从全美洲各地来到“多米尼加之声”的照片时的惊讶程度。贝坦把那些照片一一陈列在办公室的墙壁上,照片上有:潘丘兄弟、里贝尔达·拉玛尔科、佩德罗·巴尔加斯、伊玛·苏玛科、佩德罗·因方特、塞丽阿·克鲁斯、多娜·拉·内戈拉、奥尔卡·基约特、玛丽亚·路易莎·兰丁、包比·卡博、丁旦和性感的马尔赛罗。特鲁希略笑了笑:西蒙不知道的是,贝坦除了用请来的女演员给多米尼加之夜创造欢乐气氛,还喜欢跟女演员上床,如同在他那个独立王国里随时跟大姑娘小媳妇性交一样。大元帅允许他在那片领地里寻欢作乐,但是不得在特鲁希略城胡作非为。可是贝坦那只疯狂的小鸟有时也在首都捣蛋,因为他确信:“多米尼加之声”聘请来的女演员,只要他愿意,就有义务和他性交。有时他能得手,有时不能,那就会闹出乱子来。于是元首出面——总是元首出面——来灭火:给受伤害的女演员送上大堆的礼物,替那个举止不文明的流氓混蛋赔礼道歉。比如,对伊玛·苏玛科就是如此。这是一位印加公主,持有美国护照。贝坦的胆大妄为让美国大使都出来干涉了。大恩人为此事费尽心机。为了让公主满意,他强迫弟弟公开道歉。公主满意了,大恩人松了一口气。如果把他用于填补亲戚们一路上挖出来的坑洼的时间用在建设上,那可以建成第二个多米尼加共和国了。
“您交办的任务完成了,我们走遍了整个国境线,”年轻的参议员亨利·奇里诺斯俯身在一张大地图上,下面是总统的写字台,他指着说,“陛下,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基斯克亚就不会有任何前途了。”
是的,在贝坦干下的荒唐野蛮的勾当里,元首永远不能原谅这个弟弟的就是他与军队参谋长的那次愚蠢的斗殴。高大的瓦盖斯·里韦拉与特鲁希略从在海纳军校一起受训起就是好朋友;他力大无比,参加各种体育训练。他是让特鲁希略把理想变成现实的军人之一。他帮他把那支小小的警察队伍改造成一支专业化、有纪律、战斗力强的正规军,基础恰恰就是美国人给压缩成的那个版本。就在这时,发生了那次愚蠢的斗殴。贝坦的军衔是少校,正在总参谋部服役。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不服从命令,瓦盖斯·里韦拉将军训斥了他,贝坦狂妄地大骂起来。巨人于是摘掉了军阶标志,用手指着院子说:咱们忘掉军阶,用拳头解决问题。贝坦一辈子也没有挨过这样的暴打,以前他打过许多可怜的人,这次算是他付出的代价吧。特鲁希略很难过,但是他坚信家族的荣誉高于一切,便被迫采取了行动:解除了朋友的职务,用一个象征性的差事把他打发到欧洲去了。一年后,军情局向他报告有人搞颠覆计划:那位心怀不满的将军在走访军营,与老部下聚会,在他锡瓦奥的小庄园里私藏武器。元首下令逮捕了将军,把他禁闭在尼瓜河河口的军事监牢里;过了一段时间,将军被军事法庭秘密判处死刑。为了把将军拖到绞刑架前,要塞长官动用了十二个正在服刑的土匪。为了不留下目击瓦盖斯·里韦拉将军悲惨结局的证人,特鲁希略下令枪杀了那十二个土匪。时间虽然流水般地逝去,但对那位艰苦岁月中的同志的怀念,就像此时此刻一样,有时总要涌上心头;为了这个混蛋贝坦,他不得不牺牲一员大将。
“为了这个国家,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一字一顿地断言道,“为的是不让黑人再次奴役我们的国家。那时他们有几十万人散布在我们国土的四面八方。如果不把他们赶走,就不会有今天的多米尼加共和国了。会像一八四〇年那样,整个岛屿都是海地人占领的。一小撮幸存的白人就得给黑人当奴隶。西蒙,这是我执政三十年来最难下的决心。”
西蒙·吉特尔曼在给元首解释:他在美国成立的一批委员会早就为一次巨大的行动展开了募捐,准备在同一天里,用一整版的篇幅,以付费广告的形式,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时代周刊》《洛杉矶时报》以及一切攻击特鲁希略并支持美洲国家组织制裁的刊物上,登载一篇反驳文章和一篇呼吁与多米尼加政权重新建立外交关系的声明。
大家都喝酒,只有元首喝水。大救星表情严肃,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安静气氛显得格外凝重。大元帅如同僧侣般地举起双手,向与会者挥动了一下:
西蒙·吉特尔曼刚才为什么要打听阿古斯丁·卡布拉尔?一想起这个绰号叫“智囊”的家伙,元首就不得不极力克制心头的怒火。西蒙是不会有恶意的。如果说有谁是真的钦佩和尊敬特鲁希略,那就是这位前海军陆战队的教官,他是全心全意维护特鲁希略政权的。他大概是由于联想才脱口说出了卡布拉尔的名字,因为他看到了奇里诺斯便联想到这个“宪法专家兼酒鬼”和卡布拉尔是形影不离的伙伴——西蒙并不了解这个政权的内部秘密。不错,那两人曾经是形影不离的伙伴。特鲁希略多次派遣他俩共同完成一项任务。比如,一九三七年,他分别任命两人为国家统计局局长和移民局局长,让他们去了解国境线上海地人的情况,看看对方渗透到何种程度。但是,这对伙伴的友谊一向是相对的:只要元首夸奖或者器重了某一个,那么友谊关系就中断了。看着“活垃圾”和“智囊”像个商人似的搞小动作,明枪暗箭、钩心斗角的样子,特鲁希略感到非常开心——这是他默许的有趣游戏。同样,威尔希里奥·阿尔瓦莱斯·比纳和巴伊诺·比查德之间、华金·巴拉格尔和费约·波乃里之间、莫代斯托·迪亚斯和维森特·托伦蒂诺·罗哈斯之间,高层小圈子的人和人之间都是如此——争先恐后地要引起元首的注意,希望元首跟自己讲话或开玩笑。他想:“他们就像妻妾成群的大家庭里那些争宠的女人一样。”元首为了让这些人永远依赖他,为了防止腐败、因循守旧和无法无天,就交替地在官阶上挪动棋子,让这个或者那个失宠。对待卡布拉尔,他就是这样做的:疏远卡布拉尔,让卡布拉尔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拥有的一切都取决于特鲁希略;让卡布拉尔明白,没有大恩人,他就分文不值。这是一种考验,元首对任何一个部下都使用过,无论亲疏。“智囊”错误地理解了这一考验,绝望得像个被男人抛弃的热恋中的女子。他没有正确对待考验,正在干蠢事呢。在回到正常生活之前,他还得吃很多苦头。
“啊,是海地人!”他一巴掌拍在餐桌上,震得杯子、盘子、碗和瓶子叮当乱响。“那一天,陛下决定端掉海地人入侵后长出来的毒瘤。”
难道是卡布拉尔知道特鲁希略要给西蒙这个前海军陆战队教官授勋,便请西蒙代为说情?莫非这就是西蒙不合时宜地脱口说出了这样一个人的名字的原因?凡是关注媒体的多米尼加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在政治舞台上失宠了。对了,西蒙·吉特尔曼大概不看《加勒比日报》。
参加特鲁希略招待西蒙·吉特尔曼和夫人多萝西·吉特尔曼的午宴的人们,迅速地交换着眼色。午宴是在授予西蒙大十字勋章之后举行的。这位前海军陆战队军官在表示感谢时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这时,他努力想猜出元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突然,元首浑身一冷:尿液在流。他感到了尿液的流动,仿佛看到了那黄色的液体未经许可就从膀胱流向那个已经不起作用的阀门、那失效的前列腺、那不能控制尿液排泄的机关,快乐地通过尿道,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空气和阳光,结果尿液淹没了内裤,浸透了制服裤门襟和两腿间的部分。他感到头晕目眩。愤怒和无奈震撼着全身,他闭上眼睛几秒钟。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威尔希里奥·阿尔瓦莱斯·比纳。此刻他的左边是西蒙,右边是多萝西·吉特尔曼。这两人都帮不了他。如果是威尔希里奥就好了。他是多米尼加党主席,但实际上,他真正重要的职务是:一旦元首小便失禁,他就赶忙往大恩人身上泼上一杯水或者酒,同时不停地为自己的笨拙反复道歉;如果事情发生在检阅台上或者行走的时候,他就赶忙站到元首前面去,如同屏风一样挡住元首的裤子。这是自从秘密地把布伊戈威特医生从巴塞罗那请来诊断出是前列腺炎在捣乱之后采取的措施。但是,今天礼宾司那些白痴把威尔希里奥·阿尔瓦莱斯安排到距离元首四个座位以外的地方去了。没人可以帮忙!只要一站起来,吉特尔曼夫妇就会发现元首不知不觉中像个老人一样尿了裤子,那样一来可就是奇耻大辱了。愤怒使得他无法采取行动,不能伪装成要喝水打翻水杯或者水罐的样子。
“西蒙,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特鲁希略用了场合庄重时缓慢而抑扬顿挫的语调。他盯着天花板上花瓣形的吊灯,又加了一句:“那是一九三七年十月二日在达哈翁。”
元首动作非常缓慢地挪动右手,目标是那个装满水的杯子,与此同时,他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看周围。他一点点地把杯子拉到桌子的边沿,这样只要稍有晃动,水杯就可以打翻。忽然,他想起第一个女儿来:那是他与第一个妻子“金花”在阿明达生的孩子,这孩子长大以后疯得很,身材是女的,性格是男的,换了好几个丈夫,如同换鞋子一样;可是她小时候习惯尿床,直到上小学以后才正常。他鼓起勇气又偷偷看了一眼裤子。那里没有什么难堪的情景,没有预料中的尿痕,他证实裆部是干的。他的目光依然吓人,如同他的记忆力一样。干燥至极。原来是个错觉。担心“尿湿湿”,产妇们爱这样说。是恐惧造成的错觉。幸福感立刻充满了全身,让元首乐观起来。这一天起床时情绪不好,有种种不祥之兆,到了下午却变得美好起来,仿佛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的海岸风光。
他说一口漂亮的西班牙语,没有外国口音,丝毫不像那些来到国家宫办公室和客厅里的美国佬说的那种语调错误、句子不完整的怪话。从一九二一年起到现在,西蒙的西班牙语好了许多。那时特鲁希略还是个国民警卫队的年轻中尉,他考取了海纳军官学校,教官就是西蒙这个海军陆战队的军官。那时西蒙讲一口不伦不类的野人话,里面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词汇。吉特尔曼提出问题的声音很高,使得客厅内的谈话声停顿下来,二十几颗脑袋——好奇的、微笑的、严肃的——一起转向了祖国的大恩人,等待着元首的回答。
元首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好像士兵听到命令一样也立刻模仿大恩人的动作。他帮助多萝西·吉特尔曼站起来,心中同时下了最大的决心:“今天晚上在卡奥瓦之家,我要像二十年前那样把这个小姑娘玩得‘哇哇’叫。”他觉得睾丸开始进入激昂状态,阴茎开始勃起。
“陛下,我提个问题,”西蒙·吉特尔曼说道,由于香槟加葡萄酒多喝了几杯,他脸色发红,但或者也许是因为激动,“为了让这个国家强大起来,在您采取的措施中,哪一项最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