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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到门口,她应该下了四层楼梯,在楼外了。他走过了沙发,手扶着墙一点点往前蹭。没人能把他埋在这儿。他很自信,仿佛楼梯底端便是家乡的树林。他到了公寓门,开门,向走廊里张望。自从演员推倒他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往走廊里看。走廊里有股阴湿的味道,空荡荡的。薄薄的油地毡发了霉,延伸到隔壁公寓的门口,公寓门关着。“黑鬼演员。”他说。
沉默。“你打算把他埋在哪儿?”女婿问,换了个话题。
他站的地方距离楼梯口有十到十二英尺远,他想直接走过去,不想手扶墙一点点地绕远道。他把双臂从体侧向前伸出一些,径直朝前挪去。走到一半,他的双腿突然消失了,也许是感觉消失了。他朝下看,感到迷惑,腿还在。他向前倒去,双手抓住了楼梯扶手。他撑着身体,盯着下面陡峭的没有灯光的楼梯,似乎以前从未这么长时间地看过一个地方;然后他闭上眼,向前栽倒,头朝下停在了楼梯中段。
“闭嘴,别那么大声,”她说,“那不是他中风的原因。”
他立刻感到棺材倾斜了,他们正将棺材从火车搬到行李车上。他还没弄出什么声响。火车震动一下,缓缓开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下面的行李车隆隆动了起来,将他运到了车站一侧。他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估计是有一群人围了过来。等着瞧吧,等他们看到这个会有什么反应,他想。
“他看到楼里有个黑鬼,就中风了,”女婿说,“她跟我说……”
“那是他,”科尔枚说,“是他的鬼把戏。”
“你有脑子,”她说,“就是不常用。”
“是一只该死的老鼠在里面。”胡滕说。
坦纳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女儿的亲热感,这很少见。她说的一些话偶尔会让你觉得她还存着那么点理智以备不时之需。
“是他。拿棍子来。”
“好吧,我没脑子。”女婿说。
稍后,一道绿光照在他身上。他朝光推了一把,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审判日!审判日!你们这些傻瓜不知道今天是审判日,对吧?”
“你雇的不过是北方黑鬼,”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坦纳得往前探着身子才听得见,“要想使唤真正的黑鬼得有脑子。你得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科尔枚?”他喃喃说道。
“是吗?为他干活的都是些黑鬼,”女婿说,“不过如此。我也雇过一两个黑鬼。”
俯身对着他的黑人有一张气哼哼的嘴和一双愤愤的眼。
“我爸是来这里暂住,”他女儿说,“他不会住很久的。在他那个年代,他可是有身份的人。他这辈子只为自己工作,还有人为他干活——其他人。”
“我也不是卖煤的。”他说。肯定是搞错了车站,坦纳想。那些傻瓜提前把我放下了。这黑鬼是谁?这儿天都没亮。
“有身份的人!”他喊道,“有身份的人!太伤人了!真是太伤人了!”女婿那张愚蠢的脸上满是横肉,正好配他的北方口音。
黑人旁边是另一张脸,一个女人的脸——苍白,顶着一堆闪着铜光的头发,她的脸是扭曲的,仿佛刚刚踩了一坨屎。
“你连帽子都没有呢,”她说,“就那么一顶护耳便帽。有身份的人戴的是礼帽。没身份的才戴你那种皮便帽。”
“哦,”坦纳说,“是你。”
“然后就天天戴着帽子坐着,”女婿说,“就像坐在那儿的那位似的。没错!他每天就是戴着帽子坐着。成天坐着,戴着那顶该死的黑帽子。在屋里!”
演员靠近些,抓住他的衬衣前襟。“审判日,”他嘲讽道,“没有什么审判日,老头儿。接受吧。也许今天是你的审判日。”
他要是明事理,来这儿的第二天就该走;要是再明些事理,根本就不该来。他是在两天前才绝望了,他听到了女儿和女婿吃过早饭告别时的交谈。当时他们站在前门,他要外出三天,她送他出门。他是长途搬家货车的司机。她肯定是把他的皮制便帽递给了他。“你该买顶帽子,”她说,“真正的帽子。”
坦纳想抓住栏杆把自己撑起来,却只抓到了空气。那两张脸,一张黢黑一张惨白,似在晃动。他靠意志使那两张脸定格在眼前,同时轻如呼吸般抬起手,用他最欢快的声音说:“扶我起来,牧师。我要回家了。”
今天他准备好了。他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挪到门口,下楼。下了楼梯,他就可以离开这个街区。一俟离开街区,他就叫辆出租车去货运场。会有流浪汉帮他上货运车厢。上了货运车厢,他就可以躺下休息了。晚上,火车会驶向南方。第二天,或第三天早晨,不论死活,他就到家了。不论死活。重要的是到那里;死活无关紧要。
女儿从杂货店回来后,发现了他。他的帽子被拉下来盖在脸上,头和双臂卡在栏杆里;双脚悬在楼梯井上,仿佛戴着足枷。她疯狂地拉扯他,又飞奔去找警察。他们锯断了栏杆,将他弄了出来,说他已经死了大约一小时了。
女儿在厨房洗盘子。她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还自言自语。他刚来时,还回答她的话,但她并不想让他回答。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好像在说虽然他是个老傻瓜,也该明白女人自言自语时,是不需要他回答的。她用一种声音自问,用另一种声音作答。昨天是她帮他穿的衣服,他省下力气写了张便条,别在了兜里。“若此人已死,将尸体运送给佐治亚州科林斯城的科尔枚·帕拉姆,货到付款。”在这行字下面,他又写道:“科尔枚将变卖我的资产,以支付我的运送费及丧葬费。剩下的钱归你。你真诚的T.C.坦纳。又:别搬家。不要听信别人的话搬去北方。这里不怎么样。”写这张便条花了他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字迹七扭八歪,不过耐心些,还是看得懂的。他用一只手压住握笔的手,才能控制自己的手写字。等他写好便条,她已经买完食品杂物,回到公寓了。
她把他葬在了纽约市。自那以后,她晚上就睡不着了。夜夜辗转,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皱纹。于是她请人挖出他的遗体,运到了科林斯。现在她晚上睡踏实了,气色也基本恢复从前。
坦纳正在为回家的旅程养精蓄锐。他的打算是能走多远走多远,剩下的路就交给上帝。那天早晨,还有前一天早晨,他都由着女儿帮他穿衣服,以便积攒更多力气。此刻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蓝色衬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领口,外套搭在椅背上,帽子戴在头上——等着她离开。她不走,他就没办法逃离。窗外是一堵砖墙,下面是条小巷,充盈着纽约的空气,适合野猫和垃圾的空气。几片雪花飘过窗前,太薄,太散,而他已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