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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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过去了。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发动了轿车,加入了汽车组成的长蛇阵,沿着塔克纳大街拐向威尔逊和阿雷基帕路,朝巴兰科区开去。他将在那里用午餐。每当在红灯前停车,他就合上眼睛,像往常忆起那个可怕的黎明时一样,感到心里一阵阵地翻腾。正如那句至理名言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的母亲,那年轻的巴斯克女人,由于女儿惨死而染上痼疾。她总是不停地打嗝,以致引起呕吐,无法进食,引起人们的喧笑。她渐渐地不会说话,只能发出颤抖的沙沙声。她整天瞪着恐怖的眼睛,打着噎嗝,慢慢消瘦了下去,没过几个月就憔悴而死。从此,父亲自暴自弃,雄心壮志丧失殆尽,连卫生习惯也丢掉了。后来,由于懒散,只好变卖了土地,在瓦牙卡河摆渡,依靠运送过客、货物和牲畜来维持生活。但是,某天,洪峰把渡船冲撞到树上,撞得粉碎。他再也没本事另造一艘,于是爬到那座被称为“睡美人”的山上(因为这座山的形状很像乳峰和臀部),用树叶和枝条搭了个窝棚。他留起了长发和胡须,以野菜为食,抽着令人头晕的麻叶,度过了几年。费德里科先生长成少年就离开了大森林。而那位前工程师,这时被廷戈·玛丽亚镇的人称为巫师,住在火鸡洞附近,与瓦南盖纳部族的三个印第安女人同居,生了一群挺着球形肚皮的混血小儿。
听到脚步声,他转身望去,两个女儿已经走到楼梯底层。他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大女儿特莱莎身穿罩衫,好像在打扫房间;小女儿劳乌拉穿着学生服。两个姑娘惊慌失措地望望跪在地上的母亲,又望望慢慢走近的父亲,他活像个前去寻找圣坛而等着他的是刀剑与火神的修士。她们的目光最后落到那本杂志封面上。费德里科先生这时已走到她们身边,像审判官似的把封面一直递到她们面前。但是,女儿们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们脸色没有涨紫,更没有下跪求饶。这两个早熟的姑娘略带羞意,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只能理解为在订立攻守同盟。费德里科先生悲愤已极,心想,今天这杯苦水原来还没有喝完:特莱莎和劳乌拉竟然知道她们被人拍照的事,知道照片是要发表的;她们也许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然,她们眼里闪烁的欢乐火花又作何解释?在这个他认为正统的家园里,不仅盛行市面上流行的海滩裸体热,而且竟敢在杂志上展出(不是女人强烈的性欲作怪,又是什么?)。如今,真相大白,他感到浑身瘫软,嘴里好像吃了石灰。这一切迫使他仔细思考当今世道是否合理。上述种种想法自然都是几秒钟内一闪而过的。此外,他在考虑解决这种可怕的事唯一确当的处罚是否就是处死。一想到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抢走他女儿的处女珍宝(仅仅用眼睛),他就不觉得成为杀子犯的念头过于痛苦了。
事情既简单又可怕地发生了。一天,有人邀请工程师夫妇作为教父教母去参加命名礼仪,那天晚上要在河对岸过夜。工头带着两个雇工照看家园,不过,他们的草棚离东家的房子较远,夜里只有费德里科和他的小妹妹住在家里。天气炎热的时候,费德里科常常把自己的小床移到彭旦西亚河边上去睡,喜欢在那里听着潺潺的河水进入梦乡。那天夜里他也这样做了(后来他为此而悔恨终生)。他先在月光下畅游了一会儿,随后便上床入睡了。蒙眬中,他仿佛听到小妹妹的哭声,但是并不十分真切,或许哭的时间不长,难以把他惊醒。黎明时分,他觉得钢锉般的牙齿在啃咬他的脚趾。他马上睁开眼睛,真是吓个半死,或者确切地说,他以为已置身阴间:十几只老鼠围住他,争先恐后地往床上爬,拼命挤到他身边,啃咬嘴边的东西。他霍地从床上跳下来,捡起一根木棒,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把工头和雇工唤醒。大家举着火把,挥舞大棒,一阵拳打脚踢,终于赶跑了那群老鼠。当他们冲进茅屋时,女孩已经变成了那群饿鬼的美餐,只剩下一把骨头。
霎时间,他开始行动。为了双手抡得更自由些,他放下了杂志,用左手抓住劳乌拉学生服的裙带;为了打得准确,他把女儿往怀里拉近一些,又把右手举得高高的,以使打击的力量达到最大;接着,他便将满腔怒火倾泻到这一击上。这时,第二件出乎寻常的怪事发生了——啊,这是多么奇特的一天呀!——比那张淫秽的封面更令人头昏眼花。他竟然没有打中劳乌拉细嫩的脸蛋,而是扑了个空,身子向前颠踬一下,那姿势真是滑稽可笑。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因为那小丫头不仅仅躲过耳光——费德里科先生极其懊丧地回想起家里谁也没这样干过——而且在撤退后,那十四岁少女的面庞由于仇恨而扭得歪斜,接着便向他——不错,就是向着他——猛扑过来,拳打脚踢,又咬又抓。
事情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那时廷戈·玛丽亚在地图上仅仅是个无名小镇,不过有几间被热带丛林包围的茅草房。间或有些冒险家放弃首都的舒适生活,怀着征服原始森林的梦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工程师依尔布兰多·特列斯就是其中一个,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年轻的妻子(她姓温萨特吉,名叫玛依黛,有着巴斯克人的高贵血统)和一个幼子。费德里科·依尔布兰多·特列斯先生心里有宏伟的蓝图:伐木,出售供大户人家使用的房屋、家具木料,种植菠萝、香蕉、西瓜、番荔枝和李子,再创办一家亚马孙河轮船公司。但是,天灾人祸将他的梦想化成了灰烬;天灾——暴雨、虫害和洪水泛滥——加人祸——缺乏劳力和信贷、人们的懒惰和愚昧——使这位创业者的梦想逐渐破灭。到廷戈·玛丽亚之后又过了两年,他只能依靠彭旦西亚河上游的一小块红薯地勉强糊口度日。在这个地方,一间用树干和棕榈叶搭成的茅屋里,一群老鼠在炎热的夜晚钻进没有蚊帐的摇篮,把刚出生的玛丽亚·特列斯·温萨特吉活活咬死了。
他当时感觉到,纯粹由于惊愕,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一瞬间,好像宇宙大乱,星球离开了轨道,万物互相碰撞,爆炸,溅向四面八方。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步步后退,眼睛瞪得老大。那小姑娘则步步追逼,越战越勇,怒不可遏。她一边猛打,一边不停地叫喊:“坏蛋,挨刀的,该死的,我恨死你了。你干脆死了吧!”当他发觉特莱莎从后面跑过来非但不去拉住妹妹,反而也帮她打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形势已经大变——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狂了。现在大女儿也在向他进攻,嘴里喷吐着令人作呕的咒骂:“吝啬鬼,老混蛋,老疯子,讨厌鬼,老魔王,神经病,只会逮耗子!”在两个愤怒少女的夹击下,他被迫退到墙角;他终于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开始自卫,用双手保护面颊。突然,他感到后背一阵剧痛,回身一看,原来索依拉也加入了战斗,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他的亲朋好友,甚至他的妻子和四个儿女,对他为什么有如此幻想一无所知。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一向避而不谈。但是他绝没有忘记,那个想法日夜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好似连续不断的噩梦。他从中吸取仇恨的力量,从而坚持这场战争。有些人认为这荒唐绝伦,另一些人认为狂妄不羁,更多的人认为是出于商业需要。此时此刻,当他步入停车场,用兀鹫般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发现道奇已经被冲洗干净。他点燃了发动机,看着手表,等了两分钟让机器预热。这时他的思绪像灯蛾扑向火焰那样飞向火堆,穿过时空,回到了童年那座森林小镇,想起命运之神为他安排的那件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