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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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托在脱下衬衣、脱掉裤子之前,先披上了浴衣。自从他当上士官生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裸体。
“‘违心地胁从,所以我是现场见证。’你签字吧。用印刷体写上你的名字,字要大一些。”
“妈,想极了。”
“我并没有看见他偷考题,”“奴隶”说,“他只是向教学楼走去。报告中尉,我已经四个星期没有外出了。”
“你想我了吗?”
“别担心,一切都由我来办。你用不着害怕。”
“我先洗个澡吧。”
“我不害怕。”“奴隶”高喊道,中尉吃惊地抬起头来,“报告中尉,我已经四个星期没有外出了,到这个星期六,就已经是五个星期啦。”
“你想马上就吃午饭吗?”
瓦里纳点点头说:“签字吧。我允许你今天课后就外出,十一点返校。”
母亲早已接过手提包和军帽,跟在他后面走进他的房间。这所房子不大,只有一层,但很亮堂。阿尔贝托脱下军装,解开领带,然后把这两样东西扔到椅子上,母亲连忙拿起来,小心仔细地叠好。
“奴隶”签了字。中尉念着纸片,眉飞色舞,高兴地翕动着嘴巴。
“到卡亚俄港的电车总是挤得满满的,妈妈,每隔半小时才过一辆。”
“会怎么处置他呢?”“奴隶”问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他自己也知道,但是总得说点什么。中尉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那张纸捏起,他不愿意弄出皱褶。
“阿尔贝托,你怎么回来晚啦?”
“这件事你向甘博亚中尉谈过吗?”片刻前,在他那缺乏棱角而且毛发稀少的脸上所出现的兴奋神情,仿佛突然凝结,提心吊胆地在等着“奴隶”的回答。熄灭瓦里纳心中欢乐的火焰,剥夺掉他那胜利者的神情,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说一声“谈过”就足够。
阿尔贝托在阿尔甘弗莱斯站下了公共汽车,快步走过通向他家的三个街区。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那里有一群小孩。接着,一个嘲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你卖巧克力吗?”别的孩子听罢放声大笑。几年以前,他和街道上的孩子们也管军事学校的士官生叫过“卖巧克力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但是没有一丝寒意。阿尔甘弗莱斯这条胡同显得毫无生气。母亲给他开了门,一面吻着他说:
“报告中尉,没有。没有和任何人谈过。”
<b>四</b>
“好极了,不必多说啦,”中尉说道,“你等着我的命令。下了课,穿上外出的制服,你来找我。我送你到警卫室。”
后来那些乏味屈辱的日子,他也忘掉了。他起得很早,因为失眠而浑身酸痛,他在那准备安放家具的陌生房间里徘徊着。他在屋顶上面的阁楼里发现了一大堆的报纸和杂志,于是终日待在里面,心不在焉地翻阅。他躲避着父母,开口说话也只是一言半语。有一天,母亲问他:“你觉得爸爸怎么样?”他说:“不觉得怎么样。”又有一天,母亲说:“小里卡多,你快活吗?”“不快活。”到达利马的次日,父亲来到他的床前,望着他露出一丝笑容。里卡多说:“早晨好。”人却仍然躺在床上没有动弹。一丝阴影从父亲的眼睛里掠过。从那天起,无形的战争便开始了。里卡多一直等到父亲离开家关上大门之后才下床。吃午饭的时候,一看到父亲,他急忙说一声“你好”,随后就跑回阁楼上去。有些下午,父母带他上街去兜风。里卡多坐在汽车后面的座位上,对公园、大街和广场装作极感兴趣的样子。他没有开口,但是他的耳朵在极力捕捉父母的每一句话。有些影射性的话,他不大明白其中的含意。那天晚上他更是失眠得厉害。他不断地感到惊悸。假如他们突然跟他说话,他便猛然反问:“什么?怎么啦?”一天夜里,他听见父母在隔壁房间里谈论他。母亲说:“他刚满八岁,慢慢就会习惯的。”父亲回答说:“已经过去不少时间啦。”那声音与母亲的迥然不同,既冷淡又严厉。母亲坚持说:“他以前没有见过你。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父亲说:“你没有把他教育好。他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怪你。简直像个女的。”后来他们的音量逐渐降成低声细语。过了几天之后,他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父母亲的表情变得神秘了,他们的谈话也十分费解。他加强了侦察活动,对他们每个细微的表现、每个具体的动作,甚至每种眼色都不轻易放过。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找到答案。一天早晨,母亲一面拥抱着他,一面对他说:“你要是有个小妹妹该多好啊。”他想:“假如我死掉,那都怪你们,将来你们就得下地狱。”那时正是夏末的最后几天。他心里烦躁极了。四月份他就得上学去。到那时候,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可以在外面度过。一天下午,他在阁楼上仔细考虑之后,跑到母亲那里说:“能不能让我住校?”他以为声调很自然,但话一出口,只见母亲两眼含着泪水望着他。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补充解释说:“我并不怎么喜欢念书。你记得阿德利娜姨妈在契克拉约说的那些话吗?爸爸会认为那样不好。一住校,就不得不用功读书了。”母亲两眼紧盯着他,这使他感到慌乱。“那样一来,谁陪着妈妈呀?”里卡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呀,我的妹妹。”痛苦的神情从母亲的脸上消失了,她眼睛里流露出沮丧的神色。她说:“不会有什么小妹妹了。这话我忘记告诉你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想这件事自己做得不对。一种内疚的感觉在折磨着他。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思索着改正错误的方法:“尽可能不和他们讲话。每天在阁楼上待的时间再长一些。”想到这里,一阵越来越响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突然,一个雷鸣般的嗓音和一些他从未听到过的词汇传进了房间。他感到害怕,再也无法思考下去了。那一串串可怕的谩骂声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在那男性的吼声中,时而夹杂着母亲微弱的哀求声。那嘈杂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响起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随后便传来母亲的喊叫声:“小里卡多!”他急忙起床,向房门冲去。门一开,他便向隔壁的房间跑去,一面推开门,一面大叫:“别打妈妈!”他一眼就看到母亲穿着睡衣,折射的灯光使她的脸变了形。他听到她在低声抽泣,但是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立刻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他竟然赤身裸体。”他感到毛骨悚然。父亲一个大巴掌朝他打来,他一声没吭就摔倒在地。他马上爬了起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刚要开口说,他从来没有挨过打,怎么能随便打人呢!可是话还没有出口,父亲就又打了过来,他再次跌倒在地上。昏迷中,他仿佛看到母亲从床上跳下来,看见父亲半路拦住她,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倒在床上。接着他又看见父亲转身朝他走来,口里高声叫骂着。随后,他觉得自己被举在空中,很快被扔进自己乌黑的房间里。那男人的身影刚在黑暗中浮现,又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这时,他刚好看到那男人插在他和跑进门来的母亲中间。只见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像拉拖布似的把她揪走了。房门立刻关上了。他很快陷入头晕目眩的噩梦中。
“是,中尉。”“奴隶”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我不愿意士官生知道……”
但是五年级的没有来,大概是军官们进行了干涉。我们以为是他们来了,便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可是夜间哨兵拦住我们说:“别着急,是警卫部队的士兵。”深更半夜,这些山沟里来的大兵被叫下床,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站在检阅场上如临大敌。中尉和准尉也是这副样子。这说明他们已经闻到了火药味。事后我们知道,五年级的人确实想找上门来,他们整夜没睡觉,随时准备出发。据说,他们甚至预备了弹弓和燃烧瓶。他们是怎样地大骂警卫部队哟,他们火冒三丈,从远处向我们挥舞刺刀。听说上校把瓦里纳中尉差点揍了一顿。有人说,瓦里纳真的挨了打。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值班时发生的这件事。上校一定会说:“瓦里纳,你真是个废物。”我们当着国防部长和各国使节的面又给上校一个下不来台。听说他险些哭起来。如果第二天不是节日,事情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位上校安排了一些好事:让我们像猴子似的表演,持枪操练,说是给红衣主教看的。又安排了校友会餐,为国防部长表演体操和跳远,然后又是给各国使节表演军事操练。又是演讲,又是会餐,安排得好哇,实在好哇。大家估计空气这么紧张,一定会出事。“美洲豹”说:“今天在操场上,我们要在各项表演里都赛过他们,一项也不能输。一定要让他们落个零分,无论赛跑还是拔河,我们都要赢。”但是别的项目并没有出事,只是在拔河的时候才乱起来了。由于用力过度,现在我的胳膊还痛呢。他们是怎样地狂喊哟:“博阿,使劲!博阿,加油!博阿,用力!拉呀,拉呀!”那天早晨,早饭前,大家聚到乌里奥斯特、“美洲豹”和我待的地方,七嘴八舌地说:“你们要使劲拉,死也不许后退。”唯一没有觉察出火药气味的人,就是瓦里纳那个大傻瓜。那个老鼠准尉却嗅觉灵敏:“小心点,别在上校面前干蠢事。别想出我的丑,我个子虽矮,打架摔跤却是冠军。”安静点,狗东西,否则把你那讨厌的狗牙拔掉,玛尔巴贝阿达。操场上挤满了人,事前士兵们从饭厅里搬来不少椅子。可是人山人海之中,根本认不出谁是门多萨将军,何况穿军装的又是那么多。大概是那个奖章最多的人吧。一想起那只麦克风,我简直要笑破肚皮。那只话筒真是糟透了,可是我们真开心呀!一想起它来,真要笑破肚皮呢。假如甘博亚中尉当时在场,我的脑袋立刻就得被揪下来。他可真是个严肃的人啊。可是你再看看五年级那帮小子的模样吧。他们的眼神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他们翕动着嘴巴,好像在骂娘。我们也开始骂他们。玛尔巴贝阿达,你老实点。士官生们,准备好了吗?注意口令。广播器里发命令说:“按照哨音,进行队列变换!”“左转弯走!踏步!”“立正!齐步走!”接着,轮到指挥拔河的人上场了,但愿他们已经把身上洗干净了,这些脏家伙。一、二、一,跑步走!敬礼!那个小矮子指挥拔河可是个好手,他身上没什么肌肉,但是非常灵活。我们没有看见上校,不过这无关紧要,凭着猜测我也能认出他来。他干吗要把那种猪油似的东西抹到头发上去呀?别来那套什么军容风纪。上校一解开武装带,大肚皮就会耷拉到地面上,那副怪模样该是多么可笑呀!我想他唯一喜爱的事情就是表演和检阅:“你们看,我手下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多么精神。”“特拉咚咚,特拉咚咚”,马戏表演开始了。“看看我这些训练有素的小狗,看看这些小丑,看看这些善于平衡的母象吧”,“特拉咚咚”。他的这副腔调,真不像是军人的嗓门,我吸着烟都会打起瞌睡来。野外演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很难想象他会在战壕里蹲着,可是搞起检阅来却是一次又一次:“士官生们,第三排歪了。军官们注意,行进间步调要一致,要精神抖擞、态度严肃。”这个大傻瓜,等到拔河的时候,会叫你目瞪口呆。据说部长急得直出汗,他对上校说:“这些混蛋是不是要发疯呀?”不错,我们四年级跟他们五年级,就要在足球场上交手啦!看台上的观众真是激动哟。人们在座位上像蛇一样来回扭动,极力想看个明白。坐在一旁的狗崽子们还蒙在鼓里呢。再等一会儿,有好戏叫你们看了。瓦里纳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他问:“你们说咱们能赢吗?”“美洲豹”对他说:“假若赢不了,您可以罚我一年不外出。”我心里可没有那么大的把握,因为他们那一边也有几头身强力壮的野牛:甘巴里纳、里索埃涅、卡尔内罗等人都是些可怕的猛兽。再说几天前我的胳膊就在疼,何况我还有点紧张。看台上有人在喊:“让‘美洲豹’打头阵!”还有人高叫:“博阿,我们就看你的了。”接着全班同学一起高呼:“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瓦里纳一直高兴地在笑,后来他才发觉这是在拿五年级开心,于是抓耳挠腮着急起来:“这些畜生,他们想干什么?门多萨将军就在主席台上。大使和上校也都在旁边,他们要干什么呀?”要骂人的神情已经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我一想起上校说的这段话,就不免想发笑。他说:“你们不要以为拔河只是个拼力气的事,那里面也有聪明、计谋和战略的问题。把众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并非容易的事情。”听了以后,我简直要笑死了。同学们在给我们鼓掌,其热烈的程度,真是前所未有的。任何一个有心肝的人听见,都会激动万分。五年级的穿着黑色运动衣走进球场,也有人给他们鼓掌。一个中尉在画线,看来马上要比赛了。听听拉拉队在怎样尖叫吧:“四年、四年、四年级!”“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四年级的要领先!”“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四年级是你们的老子!”“美洲豹”问我:“你怎么也喊起来啦?你没看见这会消耗体力吗?”可是这实在太令人激动了。“一鞭子抽在这儿,劈啪;一鞭子抽在那儿,啪劈。劈啪,啪劈,四年级的啪、啪、啪。”瓦里纳说:“好了,该轮到人家喊了。小伙子们,表现得好一些,要保持咱们年级的好名声。”他居然还没有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小伙子们,拉呀!‘美洲豹’,加油!加油!加油!乌里奥斯特,加油!加油!博阿,加油!加油!罗哈斯,加油!加油!托雷斯,加油!加油!里奥弗里约,帕利亚斯达,佩斯达纳,奎尔瓦斯,萨帕塔,加油!加油!宁死不能让半分!憋足劲,加油!”主席台就近在身边,看看能不能找到门多萨将军那张脸。“大家别忘记,只要托雷斯一喊到‘三’,就把胳膊举起来。”看来观众比预料的要多。那一大片军人大概是部长的助手吧。我很想看看各国使节的模样,看看他们怎样为我们喝彩助兴。可是怎么还不开始呢?好了,转过身来。中尉大概已经把绳子准备好了。我的天主,但愿你打好结。瞧瞧五年级那伙人阴沉的面孔,算了吧,别吓唬我啦,我已经紧张得发抖了。“噼啪,啪噼,啦啦啦。”甘巴里纳这时走过来,他丝毫不理睬正在拉绳子、数绳结的中尉,开口说道:“这么说你们想打活结,小心别掉了蛋。”“美洲豹”立刻问道:“那你妈怎么办?”甘巴里纳气狠狠地说:“过一会儿咱们俩再算账。”中尉这时说:“别开玩笑啦!双方队长到这里来。站好队,哨子一响就开始拉。一方越过对方的界线,我就吹哨,双方就全停。三盘两胜。我保证公平,谁耍赖也没有用。”做做准备活动吧,闭上嘴巴跳一跳。拉拉队脸红脖子粗地在喊:“博阿,博阿,‘美洲豹’。”我简直要发疯了。干吗不吹哨,还在等什么?“美洲豹”喊道:“伙计们,预备!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甘巴里纳松开绳子,向我们挥舞着拳头。瞧他们那副极度紧张的样子,怎么会不输呢?最来劲的是同学们灌到我耳朵里的喊叫声。这声音不知给我的双臂增添了多大的力量。弟兄们,一、二、三,不,天主哟,上帝啊,圣母呀,四、五,这条绳子像条蛇。我知道绳结并不很大,双手在滑动,六、七,要是不成功,我就成仁。侧着身子狠命地拉呀。小伙子们个个满头大汗。八、九,加油!加油!再坚持一秒钟!弟兄们,使劲呀!使劲呀!哨声响了。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五年级的人立刻尖声喊起来:“有鬼,有鬼。中尉。”“中尉,我们没有过界。”轰的一声,四年级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摘下军帽摇晃。那真是一片帽子的海洋。博阿,他们在喊什么?啊,他们在唱,在哭,在叫。秘鲁万岁!小伙子们,打倒五年级!坏蛋,你们何必要摆出这副嘴脸来呢。我简直要笑破肚皮。“噼啪,啪噼,啪啪。”中尉这时宣布说:“别乱吵!一比零,四年级领先。准备比赛第二盘吧!”加油!同学们。四年级的拉拉队真是呱呱叫。那简直是在咆哮。卡瓦,你这个山里人,我看见你了。鲁罗斯,放开喉咙喊吧,那可以使肌肉增加热量。我可真是汗流浃背了,简直像个喷泉。长蛇,你别跑。玛尔巴贝阿达,你老实点,别咬我。我的两只脚,真是糟糕透顶,好像穿了冰鞋一样地打滑。我觉得身上某些地方要散架了,后脑勺上的血管仿佛要破裂。谁在那里松劲?别蹲下去呀!谁要松劲,谁就是叛徒!抓紧这条蛇!请你们想想整个年级的名誉吧!一、二、三,加油呀!拉拉队出什么事了?“美洲豹”这个鬼东西!结果拉成平局啦。不过他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全都躺倒了,接着双臂一张躺在地上,像牲口一样张着嘴巴大喘气,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流。中尉说:“一比一。别像老娘儿们似的臭吹。”因为他们开始挖苦我们,企图挫败我们的斗志。“比赛一结束,你们就得完蛋。”“要不是有上帝,我们早就把你们揍扁了。”“闭上你们的猪嘴,不然的话,我们马上就动手。”中尉干预道:“你们这些不顾前后的混蛋。你们不知道主席台上能听见这些骂人的话吗?为你们这些脏话,我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他妈的,好像真要打起来一样。“噼啪,啦啦啦。”这个回合进行得很快,也很滑稽。人人都挺胸凸肚,张着嘴巴,满脸涨红地狂喊:“四年级,四年级,四年级!”口哨也刺耳地响起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四年级的要领先!”我们猛地一拉,他们就落得个一败涂地。“美洲豹”事前说过:“他们会朝我们扑过来的。他们可不管主席台上是不是坐着将军。这样的打群架恐怕多年没见了。你们看看,甘巴里纳那小子是怎么样在看我的?”拉拉队的叫骂声一直传到球场上空。远远地可以看见瓦里纳气急败坏地跳来跳去:“各班班长,每个班记下四五个、十个八个的人名,罚他们一个月或两个月不准外出。”小伙子们,用力拉呀!最后再使一把劲!看看谁是真正勇敢的莱昂西奥·普拉多人。当我们还在拔河的时候,我看见从五年级的看台上下来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由一小块斑点迅速扩大成一片逼近我们。“五年级的来了!”“美洲豹”叫了起来,“小伙子们,快自卫!”这时甘巴里纳扔掉长绳,五年级其他拔河的成员摔倒在地并且越过了界线。我高呼一声“我们赢了”,“美洲豹”霎时间便和甘巴里纳动手打起来。乌里奥斯特和萨帕塔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向五年级的好汉们抡起拳头来。五年级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帕利亚斯达急忙脱下运动衫,朝着四年级看台的方向发出了信号:同学们,快点来呀!他们打算收拾我们。负责指挥拔河的中尉想把“美洲豹”和甘巴里纳拉开,却没有看到在他身后人们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混蛋,你们没看见上校就在上面吗?”另外一群人从看台上跑来了。那是我们的人来啦!整个四年级形成了一个大团体。亲爱的卡瓦,你在哪里呀?鲁罗斯老兄,咱们背靠背地跟他们干。大家全都回到“圈子”里来了,我们几个成了首领。忽然,上校的细嗓门在四面八方响起来:“全体军官,全体军官,立刻制止这场骚乱。这样的事让学校太丢脸啦!”曾经给我“洗礼”的一个家伙,正张着紫红的猪嘴巴望着我呢。小老弟,你等一等,咱俩还有点账没算呢。假如我哥哥看见我也有一副山里人的猪嘴巴,他会怎么样呢?(他是十分厌恶山里人的。)突然,军官和准尉们解下武装带开始猛抽。据说看台上被请来做客的一些军官也抡着皮带动起手来。这哪里有半点学校的气味?真是奇耻大辱!我的身上也挨了一下,我想那不是皮带抽的,而是被上面的铜扣划破了一大块。“将军,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我一定不会饶恕这种行为。”“什么阴谋!什么诡计!您赶快想办法叫这群混蛋住手。”“上校,请您关上开关,麦克风还开着呐。”周围是一片口哨声和鞭打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军官。我脊背上的伤口像火一样地烧痛。“美洲豹”和甘巴里纳在草地上像两只乌贼一样纠缠在一起。总的来说,我们还算走运。玛尔巴贝阿达,挪开你的臭牙,癞皮狗。等到站好队伍的时候,我浑身上下一片酸痛,还有疲劳,那是怎样的疲劳呀!我真想就在原地、在足球场上躺倒睡一觉。操场上没有人说话,这死一样的寂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人们喘息未定,胸膛仍在起伏,有谁会去考虑假日外出的事呢。我敢肯定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床睡觉。这下子可好了,我们自讨苦吃:国防部长命令年底以前不准我们外出。最滑稽的是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嘴脸,既然你们什么也没干,何必要怕成那个样子呢?赶快回家去吧,别忘了这场见识。中尉们更是害怕极了。瓦里纳,你满脸蜡黄,去照照镜子吧。你那副模样可真叫人难受。鲁罗斯在我身边说:“那个穿蓝衣服的女人身旁的胖子,大概就是门多萨将军吧?我以为他是步兵的,可是这老家伙戴着红领章,说明他从前是炮兵。”上校攥着麦克风,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尖声细气地喊着:“士官生们。”停了一下,又叫道:“士官生们。”接着喉咙就嘶哑了。狗东西,当时我真想放声大笑,可是大家都紧绷着脸,默不作声,索索地在发抖。玛尔巴贝阿达,他都说了些什么呀?我是说,他反复说了几遍“士官生们,士官生们,士官生们”之后,又讲了一些什么呢?他讲了一些请来宾们原谅的话:“我以大家的名义,以你们的名义,以各位军官的名义,以我本人的名义,请各位来宾多多原谅。至于发生的事情,我们自己一定会妥善地处理的。”后来,他身旁那个女人的话竟然博得了五分钟的掌声。据说她看到我们热烈地为她鼓掌的时候,激动得哭了起来,接着就向大家抛吻。遗憾的是离得太远,不知道长得漂亮不漂亮,年轻不年轻。玛尔巴贝阿达,当她说“三年级的穿好制服!四、五年级的留在场内!”的时候,你不感到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吗?狗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谁也不肯动吗?军官不动,班长不动,三年级的狗崽子不动,客人也不动。因为魔鬼在那里呐。这时她跳了起来:“上校!”“尊敬的夫人。”人们纷纷动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上校,我求求您……”“尊敬的大使夫人,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关上麦克风吧。”“上校,我恳求您……”玛尔巴贝阿达,那时过了多少时间?没有多久,大家齐齐瞅着那个胖子、麦克风和那个女人。他和她同时开口讲话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是个外国人。“上校,您看在我的面上讲几句吧。”全体官兵立正听着。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球场上空。“士官生们,士官生们,让我们忘掉这件羞耻的事吧。今后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事件了。让我们谢谢大使夫人的关心和同情。”甘博亚中尉事后说:“真是丢人!修女学校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事,老娘儿们居然在兵营里发号施令。”大家谢谢尊贵的客人吧。学校里谁发明的这种掌声?好像一辆慢慢启动的火车头:哐,一、二、三、四、五;哐,一、二、三、四;哐,一、二、三;哐,一、二;哐,一;哐,哐,哐,哐,哐。再来一次,接着又是哐,哐,哐。在田径比赛的时候,瓜达卢佩学校的人跟我们的拉拉队为了这个你死我活地厮打起来。我们给这位女大使也来了一个哐,哐,哐。其实应该给她来个噼啪,啪噼。甚至连狗崽子们也鼓起掌来。准尉和中尉们也是这样干的。别停手,继续拍下去!哐,哐,哐。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上校。女大使和部长要走了。部长一再回头看,他也许这样想:你们还高兴呢,我要把你们都给扫出校门去。可是,他却笑了。门多萨将军、各国使节、军官们和来宾们,哐,哐,哐。哎呀,真开心死了!哎呀,我的爹,我的妈,哐,哐,哐。咱们大家都是百分之百的莱昂西奥·普拉多人。秘鲁万岁!士官生们,总有一天,祖国会召唤我们去战斗,那时我们就会挺身而出。我们都有崇高的理想、坚定的信念。“甘巴里纳在哪儿?让我吻吻他吧?”“美洲豹”说,“我把他摔得够呛,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听了掌声,那女人哭了。玛尔巴贝阿达,学校生活既艰苦又有牺牲,但是也有补偿。遗憾的是“圈子”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我们三十个人在洗脸间开会的时候,那心里是多么痛快哟!那个长着犄角的长毛魔鬼到处插手。即使因为山里人卡瓦我们都倒了霉,那又怎么样呢?就根据那么一块破玻璃,他们就把卡瓦开除了。就算把我们也开除,那又怎么样呢?玛尔巴贝阿达,小母狗,别咬我!
瓦里纳再次立正说道:“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敢于承担责任。这是在军队里首先要学会的。”
不玩足球、不爬悬崖、不围着街道赛自行车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电影。星期六他们成群结伙地去埃斯塞肖尔电影院或者里卡多·帕尔马电影院看早场,通常都买顶层楼座的票。他们坐在第一排,故意大声喧哗,把点燃的火柴投向池座,扯着喉咙争论着电影里的情节。星期日的情况就不同了。早晨他们都得去米拉芙洛尔区的香柏纳学校做弥撒,只有埃米略和阿尔贝托是到利马城里念书。一般情况下,他们于上午十点在中央公园集合。大家坐在一条长椅上观看进入教堂的人群,要么就跟别的区里的孩子打嘴架。下午去看电影,这一天他们买池座的票,而且衣帽整齐——家里人强迫他们穿硬领衬衫,系上领带,这弄得他们喘不出气来。有的男孩不得不陪着自己的妹妹玩,别的孩子就沿着拉尔科大街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叫作保姆和娇气鬼。这条街上的小姑娘和男孩子一样多,她们也结成一个紧密的团体,与男性团体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两个团体之间一直存在着针锋相对的斗争。假如他们正聚在一块,看到她们中间有人走来,大家就一拥而上,去拉姑娘的头发,直到把她弄哭为止。他们还嘲笑为保护妹妹而提出抗议的哥哥。这位哥哥则说:“她会告到爸爸那里,爸爸会因为我没有保护她而揍我。”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某个人单独露面,姑娘们就会向他做鬼脸,给他安上各种各样的绰号;他呢,只好忍受着侮辱,满脸羞得通红,但是并不加快脚步,以证明自己并不是怕女人的胆小鬼。
“是,中尉。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告发的……”
迭戈·费雷街第二街区与奥乔兰街交叉的路口旁边有一所住宅,它有两道白墙分别位于这两条街上,每道有一米高、十米长。两道墙的交汇处,有一根电线杆子竖在人行道边。这根杆子加上对面平行的墙壁经常被用作球赛的球门。哪一队抽中签,就使用它;没抽中的就在五十米远的地方,顺着奥乔兰街的方向,把一块石头或一堆毛衣加上别的衣裳放在街边上当球门。整条街道都是球场,球门则只有马路那么宽。他们经常踢足球,也像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球场上那样穿上球鞋,但故意不把气打得太足,免得足球弹性太大。踢的时候,大家都传低球,距离球门很近的时候才射门,而且不很用力。底线是用粉笔画的,鞋踩球擦,玩上几分钟之后底线就模糊了。于是,为了进球是否有效,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比赛常常是提心吊胆的。有时尽管小心谨慎,但总免不了有个普鲁托之类得意忘形的人,狠命一脚,或用力一顶,足球就飞进场地旁边的院墙里面砸坏花园里的天竺葵。假如球势很猛,砰一声砸在门上或窗户上,事情就麻烦了,因为震坏或打碎玻璃的话,那么就只好把球扔给人家,球员们哄叫一声,撒腿便跑。大家一面跑,普鲁托一面叫:“人家追来了,在后面追咱们呢。”谁也不回头证实一下那话是否确实,但是人人都加快了脚步,并且随声附和地说:“快跑,人家追来了,把警察也叫来了。”就是在这时候,阿尔贝托跑在最前面,由于费力而憋得半死。他连声喊道:“到悬崖下面去!咱们到悬崖下面去!”大家跟在他后面叫着:“对,对,到悬崖下面去!”他听到周围伙伴急促的呼吸声:普鲁托的呼吸像头野兽似的放肆;蒂戈的短促;贝维的听起来越来越远,因为他的速度最慢;埃米略的呼吸均匀,是田径运动员式的,他科学地分配体力,严格地用鼻子吸气,通过口腔呼出;他的旁边是帕科,再过去是索尔毕诺,以及其他人的呼吸,所有这些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富有生命力的低沉的交响乐。这种声音围在他身边,鼓舞着他继续加快速度,沿着迭戈·费雷街向科隆街口跑去,从那里向右拐。拐弯的时候,他紧贴着墙根,以便少跑弯路,争取领先。随后跑起来就比较容易了,因为科隆大街是条下坡路,再说,不到一个街区的前方,隐约可见防波堤的红砖,以及与地平线相连的灰色的大海,这说明他们很快就可以到达。街道上的孩子们常常嘲笑阿尔贝托,因为他们一躺在普鲁托家那一小方块草地上,商量游戏计划的时候,他总是急忙建议:“咱们去悬崖吧!”悬崖之行的路途既遥远又困难。他们从科隆大街的尽头翻过砖墙,准备从一小块斜堤上往下爬,大家神情严肃地观察着、试探着犬牙交错的怪石,争论着前进的路线,从上面一一记下通往满布石砾的海滩的途中所存在的障碍。这时,阿尔贝托便成了最热情的军事战略家。他一面不断地观察着峭壁,一面简短地指示前进的路线,模仿着电影里面英雄们的姿态和手势:“先从那块有羽毛的石头上下去,那块石头结实;从那儿只要往下跳一米就行了,不过要多加小心;然后,踩上那几块扁平的黑石头,以后再下去就很容易了。要是走另外一边,那里有青苔,咱们会滑倒。你们看,这条路可以到达咱们以前没到过的那片海滩。”假如有谁提出异议的话(比如埃米略,他有做首领的才干),阿尔贝托便狂热地维护自己的观点,区里的孩子也就分裂成两派。火热的争论燃红了米拉芙洛尔区潮湿的早晨。在他们背后,连绵不断的车辆沿着海堤隆隆驶过,偶尔也有乘客把头探出车窗望望他们。如果那个乘客是个孩子,他的眼睛便充满了羡慕的神情。阿尔贝托的看法常常占上风,因为在争论时,他那种固执己见的劲头使其他人感到厌烦。他们慢慢向下爬,任何争执的迹象都消失不见,大家完全沉浸在团结友爱的气氛中,这种精神流露在眼神里、微笑中以及相互鼓励的言谈里。每当某个伙伴克服了一处障碍,或者成功地跳过一个危险的地方时,其余的人就给他喝彩。时间过得慢极了,而且空气也很紧张。随着目的地的逐渐接近,他们也变得越发大胆。他们听到那独特的轰鸣已近在耳边,这种轰鸣,他们常常在夜晚,躺在米拉芙洛尔区的家里听到过,现在这个声音变成了海水与石头的喧嚣。他们的嗅觉器官,也感受到了海盐与洁白的贝壳送来的咸味。不久,他们就到达崖底,这是山岗与海岸之间形成的一片扇形的滩头。他们在那里挤成一团,互相打趣,嘲笑下山时遇到的困难,在一片吵闹声中假装要把对方推进大海。假如上午天气不十分冷,或者下午意外地在铅灰色的天空里露出了温暖的太阳,阿尔贝托便脱掉鞋袜,在别人高声喝彩的鼓舞声中,把长裤卷到膝盖之上,然后跳进水中。他的双脚立刻感触到冰凉的海水和光滑的卵石。接着,他一只手拉住裤管,另一只手则撩起海水向孩子们泼去。这些孩子便你躲在我的背后,我躲在你的背后,避开飞来的冷水,直到一个个都脱掉鞋袜,前来迎战,并且把他弄湿,战斗就宣告正式开始。最后,每个人都湿得一塌糊涂,才回到沙滩,躺倒在石头上,开始讨论起爬山的事来。向上爬既困难又累人。一回到自己那条街,大家就躺在普鲁托家的花园里,吸着从街头商店里买来的总督牌香烟,一面嚼着薄荷香糖,为的是去掉那股烟草的恶臭。
“我明白。”瓦里纳第四次把纸片举到眼前。“他们会把你揍扁。不过,用不着害怕。军官会议总是保守秘密的。”
看电影那件事比偷母鸡和揍新兵狗崽子更为有趣。安静点!玛尔巴贝阿达,你的牙齿在动,这我知道。现在好了。自从甘博亚解散了全班的大团体之后,我们四个人就成立了“圈子”。事情已经过去一年,“美洲豹”却总是说:“早晚有一天大家还会回到团体里来的。那时候,咱们四个就该当头目了。”这一次比当新兵的时候更好,因为那时团体只限于我们一个班;这一次几乎全年级都参加进来,我们四个人真的成了领导,当然“美洲豹”的权力比我们的还大。从那个新兵狗崽子摔断手指的事情上可以看出来,全班同学是跟我们站在一起的,是支持我们的。鲁罗斯说:“狗崽子,顺着梯子向上爬,快一点!不然我可要生气啦。”那个小伙子是怎样地瞅着我们哟。“士官生们,爬那么高,我头晕。”“美洲豹”笑弯了腰。卡瓦却生气地说:“狗东西,你知道你是在嘲笑谁吗?”他不得不向上爬去,但是一定非常害怕。鲁罗斯说:“小伙子,爬呀,向上爬呀!”“好啦,开始唱吧!”“美洲豹”下令说,“可得像艺术家那样手舞足蹈地唱。”那小子像个猴子似的攀登着,梯子撞得砖地哒哒直响。“士官生们,我如果摔下来怎么办?”“你一定得摔下来。”我对他说。他颤抖着直立起来,开始唱歌。卡瓦说:“他马上要摔得头破血流了。”“美洲豹”已经笑弯了腰。不过,摔一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演习的时候,我从更高的地方往下跳过。“他干吗要抓住擦枪的通条呢?”看到那小子的手在流血,“美洲豹”说,“我以为他的手指头拉断了呢。”上尉每天晚上都说:“肇事者赶快自首,处罚一个月不准外出,否则更长。”全班同学都表现得很出色。“美洲豹”对同学们说:“既然大家这样齐心,为什么不重新加入到团体里来呢?”低年级的狗崽子们生下来就是低声下气的。跟五年级的人打架比给狗崽子“洗礼”可有意思多了。那一年我终生难忘,特别是影剧厅里发生的那件事。整个事件是“美洲豹”一手闹起来的。当时他在我身边,差一点就打到我身上来。狗崽子们这一回走运,我们没有动他们,因为对付五年级的人已经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了。这个仇报得很痛快,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就像那天在操场上发生的事一样,那时刚好有个给我搞过入学“洗礼”的家伙从我跟前走过,我就痛打了他一顿。影剧厅里这一次,险些把我们开除出校,但是那也值得,我发誓,确实如此。三、四年级之间的事只不过是儿戏,真正的对手还是五年级。谁能忘记当年他们对我们的“洗礼”呢?在影剧厅里,我们插在五年级和三年级狗崽子中间,就是故意要闹事。耍军帽也是“美洲豹”发明的:假如看见有五年级的士官生走过来,就等到他走到我们面前一米左右的地方,把手举到前额,好像要给他敬礼的样子,他刚一回礼,我们就脱下军帽。“你在拿我开心吗?”“没有,我亲爱的士官生,我的头皮痒痒,抓抓后脑勺。”从影剧厅里的形势可以清楚地看出,大概要发生冲突了。尽管是冬天,大厅里却很热,因为洋铁皮的屋顶下面容纳了一千多人。大家挤在一起,都快闷死了。一进影剧厅,我就听见有人在耳旁说话,我看不见他的脸,我猜想大概是个山里人。这时“美洲豹”说:“真挤呀!我的屁股这么大,板凳可实在太小了。”他在四年级的队尾压阵。诗人拉了一下不知什么人:“喂,你以为我会免费白干,还是因为你的脸蛋漂亮?”这时大厅里已经黑了灯,有人冲他嚷道:“安静点,不然就揍扁了你。”可以肯定地说,“美洲豹”垫砖头并不是故意挡住别人视线,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听见五年级那小子说话,我的香烟落到地上了。于是我点燃一根火柴,弯下腰,蹲到地上去找。正在这时,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喂,士官生,拿掉屁股底下那些砖头!我要看电影。”我问道:“士官生,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不是。是你旁边那个人。”“美洲豹”问他:“你是跟我说话吗?”“不是跟你还是跟谁呀?”“美洲豹”说:“劳您驾,安静点,先让我看看这些放牛的汉子。”“你不拿掉那些砖头吗?”“美洲豹”说:“我不想撤掉。”这时我已经重新坐好,不再找那支烟了,再说哪里找得到呢。看来要出事,最好赶快系紧皮带。“你不听劝告吗?”“美洲豹”答道:“不听。为什么要听你的?”他显然在肆意地拿那小子开心。这时后面有人吹起口哨来。诗人也放开喉咙唱起来:“哎呀呀呀……”全班同学也一起跟着唱。五年级那小子问道:“你们这是在取笑我吗?”“美洲豹”回答说:“好像是吧,我亲爱的士官生。”事态在逐渐发展。这样的事一般是在街道和广场上发生的,以前从未见过在影剧厅里发生。“美洲豹”说第一个动手的是他,可我的印象却并非如此,是另外那个人首先开打的。要么就是那个要替他出这口气的朋友。那家伙一定非常恼火,对准“美洲豹”便猛扑过来。那一声尖叫震得我耳膜发疼。人们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看见有个黑影朝我头上扑来,接着就挨了几脚。这个情景我记得很清楚,电影的内容却不记得了,因为刚开演不久。诗人是真的挨了打,还是故意装疯卖傻乱喊一通?瓦里纳中尉的吼声也响起来:“开灯!准尉,开灯!你聋了吗?”我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两个年级趁着黑暗一起向我们扑了过来。烟头在空中飞来飞去,每人都想躲开火星。尽管他们想用烟头袭击我们,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引起火灾。打得真热闹呀!小伙子们,报仇的时候到了,动手呀!让他们每个人都挂彩!我的天主,真不知道“美洲豹”怎么能够活着出来。一群群黑影从我身旁过来过去,我对准他们拳打脚踢,弄得我手脚生疼。我大概连四年级的一些人也揍了几下。漆黑一团,谁能分得清楚呢?瓦里纳吼道:“巴鲁阿准尉,这些倒霉的电灯怎么还不亮?你没看见这群畜生在互相残杀吗?”的确,四面八方都在挥舞老拳,大打出手。真走运,每个人都捞到不少便宜。电灯亮起来的时候,响起一片口哨声。瓦里纳不晓得在哪里。五年级和三年级的中尉和准尉都在场。“让路!让路!他妈的。”谁要是肯让路那才见鬼呢,那几个家伙可真野蛮,最后他们发火了,对准学生就乱打起来。那个老鼠准尉冲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打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用目光跟踪他。我想如果有人打伤了他,可就替我报了仇了。可是那家伙站在那边,比谁都威风。他左一拳,右一脚,咧着嘴巴乐得要命,命比猫还多。当事情涉及需要共同对付中尉和准尉的时候,士官生们表现得很出色,都装得一本正经地说:“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好朋友。刚才的事,我不知道。”五年级的也是这个口气。讲话要公道嘛。后来,三年级的狗崽子被带出去了,新兵们就这样昏头昏脑地走了。接着五年级的也被叫走了。影剧厅里只剩下我们这个年级。于是大家就放开喉咙唱起来:“哎呀呀呀……”“美洲豹”这时说:“那两块让他讨厌的砖头,我硬是让他咽下去了。”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次可把五年级的给气坏了。咱们让他们在狗崽子面前跌了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会来偷袭咱们四年级的宿舍。”这时当官的像群耗子一样从这头窜到那头,一边不停地追问:“这场乱子是怎么闹起来的?”“说呀!不然都关禁闭。”我们根本不予理睬。我们在考虑:他们会来进攻的,不能让他们偷袭宿舍,我们要到空地上去等着他们。后来,“美洲豹”站在存衣间,我们就像当年新兵入校时,为了报仇,“圈子”在洗脸间开会时那样,听他给大家讲话:“一定要自卫,事先有准备的人,一个可以顶两个。哨兵,到检阅场上去放哨。只要他们一露面,就马上来喊我们。大家开始准备炮弹,缠好卫生纸,要把手缠紧,这样拳头抡出去才会像马掌那么硬。鞋尖上要绑上刮脸刀,就像高利塞奥露天剧场的斗鸡那样。衣袋里要装满石头。别忘了裤子里要系上保护带,男子汉爱护裆部要赛过心肝。”大家都服从他的命令,鲁罗斯高兴得像当年成立“圈子”时那样在床上蹦来跳去。不同的是现在整个年级都卷进这锅粥里来了。“喂,你们听,别的寝室也在准备参加这场大战呢。”“石头不够用呀,真他妈的,”诗人说,“咱们去揭瓷砖吧!”大家互相请抽烟,亲热地拥抱着。很多人穿着制服上了床,有人甚至还穿着靴子呢。他们来了吗?他们来了吗?安静点,玛尔巴贝阿达,不要张牙舞爪的,鬼东西。甚至连这条母狗都惶惶不安起来,平时它非常安静,现在又叫又跳。玛尔巴贝阿达,你应该和小羊驼睡觉去了。我必须守卫这些弟兄,不能让五年级的人偷袭我们。
“奴隶”心里想:“说不定也会把我开除。”他走出瓦里纳的房间。这时谁也不会看见他,午饭后,士官生们都躺在床上或者草地上休息。走到户外,他看见那只小羊驼站在那里用鼻子嗅着空气,显得稳重而又端庄。他想:“这是一种忧郁的动物。”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本应该感到激动或者恐惧,这种告密行为本来应该产生某种身体上的紊乱。他以为罪犯在杀人之后会陷于一种短期的神经混乱,仿佛吞下安眠药一样。可是他只感到冷漠。他想:“我可以在街上待六个小时。我可以去看看她,但是发生的事情,可不能对她讲。”如果能有人谈一谈,他可以理解我,或者至少能够听得进去,那该有多好呀!怎么能信得过阿尔贝托呢?他不仅拒绝替他给特莱莎写信,而且近日来经常惹他生气(当然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在别人面前,阿尔贝托还是护着他的),好像对他也有责备的意思。“我谁也不能信任,”他想,“为什么人人都和我为敌呢?”
那时我住在萨恩斯·培尼亚,出门上街的时候,经常要拐到贝亚必斯塔大街去。在那里我常遇到依盖拉斯。他是我哥哥贝利戈入伍前的朋友。他总是问我:“他有什么消息吗?”“没有。自从把他们送进大森林以后,一直没有来信。”“你急急忙忙上哪儿去呀?走,跟我去聊一会儿。”我想赶快走上贝亚必斯塔大街,但是依盖拉斯比我岁数大,他邀请我的样子就像我和他是同年一样。他带我走进一家酒馆里,问我:“你喝点什么?”“不知道。什么都行,随你的便。”又瘦又高的依盖拉斯说:“好吧。喂,混血种,来两杯烧酒。”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心点,别喝醉啦!”一喝下烧酒,喉咙里火辣辣的,呛得我直流泪。他说:“嘬一口柠檬,就会好一些。抽支烟吧。”我们谈起足球、学校和我的哥哥。他讲了很多有关贝利戈的事情。我原来认为我哥哥是个和气的人,谁知竟然是一只好斗的公鸡。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哥哥让一个女人用匕首给逮住了。另外,没有想到,他居然搞过女人。依盖拉斯说,贝利戈搞上一个姑娘,人家差一点强迫他结婚。我听了真有些目瞪口呆。他告诉我:“你有个侄子,现在大概四岁了。你不觉得自己也变老了吗?”我只能聊一会儿,接着便找个借口走了。一进家门,我就紧张起来,母亲要是怀疑起来,那该多么难堪呀!我一面掏出书本,一面说:“我去邻居家念书。”她没有作声,只是稍微点点头,有时连头也不点。邻居家比我们的房子大,但是也很破旧。敲门之前,我搓搓双手,一直擦得发红,甚至出汗才罢休。有时特莱莎给我开门,一看见是她,我心里就高兴起来。但是经常开门的是她的姑妈。这个老女人是我母亲的好朋友,但是并不喜欢我。据说我从小总爱给她捣乱。她把我放进门,嘴里喃喃地抱怨说:“在厨房里念书吧,那里的灯光亮。”我们俩开始做功课。姑妈在一旁做饭。房间里充满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特莱莎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看看她那包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和教科书吧,真叫人佩服。她那秀丽的小字实在叫人喜欢。她的本子上一个污点也没有,所有的标题全用红颜色画出来。为了叫她高兴,我说:“将来你一定是个画家。”我说完,她就笑起来。她笑的模样令人难忘。那笑声发自内心。她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拍着巴掌。我有时在路上遇到她放学回家。谁都可以看出来,她跟别的女孩不同,她的头发从来没有乱过,手上也没有墨水的痕迹。对我来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脸庞。她的两腿是细长的,胸脯还没有显露;也许开始显露了,但是可以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乳房,也没有想过她的大腿,只想着她的脸容。每到晚上,当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她来。我感到害羞,时时想小便,一阵阵产生想吻她的冲动。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那张脸,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好像我们已经长大,并且结了婚……我们俩每天下午都要在一起待上两个多钟点,有时还要长些。我总是撒谎说:“我有一大堆作业呢。”就为了在厨房里我们可以多逗留一会儿。虽然我说“你要是累了,我就回家”,但她从来没有露出疲倦的样子。那一年,我在学校里的分数高极了,老师非常喜欢我,常常拿我做模范,叫我到黑板前面示范,有时还代理老师监管同学。萨恩斯·培尼亚胡同的孩子们管我叫书呆子。我和男同学不来往,仅仅在课堂上说说话,只要一出教室,我立刻和他们分手。我只和依盖拉斯见面,他常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的拐角处等着,一看见我来了,便马上迎过来。那时候,我每天盼望的就是快点到下午五点钟;那时候,我唯一痛恨的就是星期日,因为我和她一直学习到星期六,星期日特莱莎要和她姑妈到利马亲戚家里去。每到那天我就关在家里过一天,要么就去波达奥看第二流的球队比赛。我母亲从来不给我零用钱,她总是抱怨父亲死后给的抚恤金太少。她说:“最坏的事莫过于为政府服务三十年。没有谁比政府更忘恩负义的了。”抚恤金只够付房租和饭费。以前我和学校里的同学看过几次电影,但是那一年我连影院顶层的楼座都没有沾过边,也没有看过足球,任何地方也没去过。第二年我虽然有了钱,可是一想起每天下午和特莱莎念书的情景来,心里就感到很痛苦。
推开宿舍的两扇门,看见卡瓦站在衣橱旁边,他双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这是他身体上唯一的反应。“要是他看我一眼,就会明白我在背后告发了他。”他想。
<b>三</b>
“你怎么啦?”阿尔贝托问他。
甘博亚说:“好吧。那么您要知道,我必须处罚您:星期六和星期日不许外出。军队生活就是如此,不准和任何人攀亲,和天使也不行。”他看看手表,说道:“时间到了。交卷吧!”
“没事。你干吗问我?”
“知道,中尉先生。”
“你脸色煞白。快到医务室去,一定会让你住院的。”
“您知道考试是个别进行的吗?”
“我没病。”
“里卡多·阿拉纳。”
“那没有关系,”阿尔贝托说,“既然罚你不准外出,让你住院,不是求之不得吗?我的脸色要是这副模样,那该多好啊!医务室里吃得好,也睡得香。”
“姓名?”甘博亚问道。
“可是外出的机会就要错过了。”“奴隶”说。
阿尔贝托扭头一看,“奴隶”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仿佛没有听见别人的笑声。
“什么外出?咱们在这里还得待一段时间呢。尽管有人在说,下个星期日也许让全体外出,因为那是上校的生日。那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哭什么?”
“是我,中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什么。”
“已经过去十五秒了,”甘博亚说道,“我刚才说的是三十秒。”
阿尔贝托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地谈着不准外出的事?他怎么能够习惯这个不让出去的想法?
士官生们互相观望着。
“除非你打算翻墙出去,”阿尔贝托说,“不过,从医务室出去更容易一些,那里夜间没有人管。但是必须从海岸那边的山上下去,而且有可能像烤肉那样被叉在栏杆上。”
“请坐吧,把考卷交给我,”甘博亚把那张纸条撕成碎片,把纸屑放在书桌上,说道,“三十秒之内,这位守护天使必须站出来。”
“自从派了夜间巡逻队,跳墙的人已经很少了。”
“不知道,中尉。”
“以前容易一些,”阿尔贝托说,“不过仍然有很多人出去。乌里奥斯特那个杂种是星期一出去的,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回来的。”
“您的守护天使,”甘博亚说,“您知道是谁吗?”
确实,干吗不去医务室呢?为什么要上街呢?大夫,我视线模糊,头痛,心跳加快,出冷汗,我是个胆小鬼。被罚不准外出的人经常设法钻进医务室。在那里可以整天身穿睡衣,饱食终日。但是学校里的大夫和护士越来越严格。光是发烧还不能住院,因为他们知道,把香蕉皮在前额贴两小时,体温就可以升到三十九度。自从“美洲豹”和鲁罗斯的鬼把戏被揭穿以后,仅仅有淋病也不能住院,因为他们把浓缩牛奶掺在尿瓶里送到医务室去检查。“美洲豹”还发明过呼吸困难:在大夫检查之前,极力抑制呼吸,直到憋得流出泪来才罢休,这样连续憋几次,心跳就会加快,就会像大鼓一样地轰鸣。医护人员便诊断为:“心跳过速,入院检查。”
“不知道,中尉。”
“我从来没有翻过墙。”“奴隶”说。
“恰恰就是试题。您觉得怎么样?您知道这份礼物是谁送给您的吗?”
“毫不奇怪,”阿尔贝托说,“去年我跳过几次。有一次我和阿罗斯毕德去普达参加舞会,吹起床号以前我们才回到学校。到了四年级,日子好过一些了。”
“不知道,中尉。”
“诗人,你在拉萨叶学校念过书吗?”巴亚诺高声问道。
“士官生,您知道这上面写着什么吗?”
“念过,怎么啦?”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站起来,甘博亚接过纸团。他打开来,向背着阳光的方向举起。他一面读着纸条,两只眼睛一面像蚱蜢一样从纸条上跳到书桌上。中尉问道:
“鲁罗斯说拉萨叶的人一个个都是同性恋,是真的吗?”
“士官生,可以把刚才落在您书桌上的那个小东西递给我吗?其他人,肃静!”
“不是,”阿尔贝托说,“拉萨叶里没有黑人。”
教室里传来一片嗡嗡声和书桌的撞击声。“我要去洗脸间抽支烟。”阿尔贝托想着,一面在考卷上写好姓名。就在这时,有个小纸团落到他的书桌上,他看见纸团滚了几厘米,在他胳膊旁边停下来。在伸手去拿之前,他向周围扫了一眼。但是他刚一抬头,就发现甘博亚中尉正在冲他冷笑。“难道被他看见了?”阿尔贝托想着连忙低下头去。中尉这时却开了口:
鲁罗斯哈哈笑起来,他对巴亚诺说:“你吃亏了,诗人把你给耍了。”
“八点三十分。还有十分钟。”甘博亚中尉说。
“黑人,可是比谁都有种,”巴亚诺声称,“谁愿意来试一试,请吧。”
这一天下午,他们离开饭厅的时候,在那只小羊驼忧郁目光的注视下,班里发生了第一起打架事件。“我会让别人那样欺负吗?巴亚诺会吗?卡瓦会吗?阿罗斯毕德会吗?那么谁会呢?没有任何人。只有他才会那样。可‘美洲豹’并不是上帝呀!如果开口回答,整个情况就不同了。动手以后,假如他抄起一根棍子,或捡起一块砖头,情况也就不同了。要是他拔腿跑开,情况也就不同了。无论如何不该发抖呀,伙计,那当然不行了。”那时大家正走在台阶上,挤成一团。突然之间就乱了起来,有两个人失足绊倒,摔到草地上。他们爬了起来,三十双眼睛好像站在看台上一样从台阶上注视着他俩。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劝架,也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只见“美洲豹”像只受到攻击的雄猫一样,猛然转身,朝对方脸上打去,接着便扑到那个人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对方的头部、脸部和脊背上。士官生们只看得见两只铁拳不停地飞舞,连那人的叫声都听不到。“应该说,‘美洲豹’,我推你完全是无意的,我发誓,那完全是偶然的。”“无论如何不应当跪下,再说,双手合十的样子,就像妈妈在九旬斋祷告一样,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在教堂里领圣餐那样,就好像‘美洲豹’是神父,而他是在忏悔一样。罗斯庇格里西说:‘好家伙!我一想起这件事来,浑身就起鸡皮疙瘩。’”“美洲豹”站在那里,轻蔑地望着地下跪着的小伙子,一只拳头高举在空中,好像还要落到那紫红肿胀的脸上去一样。别的人全都不动地站在旁边。“美洲豹”说:“真叫人恶心。一点人的尊严都没有,真是个奴隶。”
“哎呀,真可怕呀,”有人说,“哎哟,我的妈呀!”
虽然“美洲豹”后来继续给他成立的小组命名为“圈子”,但是实际上“圈子”再也没有开会。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来到了。这个班的士官生站在生锈的铁栅栏后面,望着别的班的新兵狗崽子神气活现地像股洪水一样倾泻到海岸街上。他们那崭新的制服、雪白的军帽和锃亮的靴子,使这条大街面目一新。他们看见一些新兵背向大海,聚集在被海浪冲刷的大堤上,等待着往返于米拉芙洛尔与卡亚俄港之间的公共汽车;而另一些新兵则走在马路中央,向棕榈树大街走去。一直到这些新兵消失不见,柏油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浓雾打湿了地面,他们仍然贴着栅栏站着。直到吃午饭的号声吹响,他们才慢吞吞、无声无息地向班里走去,离开了那个盲目眺望着的英雄塑像。这位英雄既看不到离校者欢喜若狂的表情,也欣赏不到被罚留校者的烦恼。最后,连这一群人也走进铅灰色的大楼里面去了。
“哎呀呀,哎呀呀。”鲁罗斯唱道。
阿罗斯毕德斜视了一下同学们,甘博亚中尉像棵大树一样静静地等在那里。他心里想:“就对他哭一通怎么样?”“中尉,我们哭了,因为我们是您的部下。您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给我们‘洗礼’的,那是怎样的耻辱哟!我们自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中尉,那实在难堪哟!他们揍我们,打伤我们,咒骂我们的父母。中尉,您看看蒙得西诺斯的屁股吧,他们踢了他多少个‘直角’呀!他哭得像个泪人,真难堪呀!他什么也没有对大家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事实,根本用不着多说。”“一个一个地讲!不要吵吵嚷嚷影响别的班睡觉。真丢人现眼!刚刚宣读了校规,按理说,应当把你们都开除。可是军队是宽宏大量的,它知道你们这些新兵还不懂得军人生活,还不懂得尊敬上级和士兵之间的友爱。这场游戏该结束了。”“是的,中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后我再也不参加了。中尉,我取消他们第一次外出的假日。是的,中尉,请您看着,我们一定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你们记住,下不为例。这一次我不提到军官会议上去。”“是,中尉。”“好好熟读校规,如果你们想下个周末外出的话,就要熟读校规。睡觉去吧!哨兵去站岗,五分钟后向我报告。”“是,中尉。”
“‘奴隶’,你去试一试。然后给我们讲一讲这个黑人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有种。”“美洲豹”喊道。
甘博亚平静地说道:“把这场游戏给我详细说个明白。从头讲起,一点也不准漏掉。”
“我可以把‘奴隶’一下子劈成两半。”巴亚诺说。
阿罗斯毕德向前迈了一步。
“哎哟,我的妈呀!”
“一共三十二名,全班都在。谁是班长?”
“对你也一样,”巴亚诺高声叫道,“拿出勇气来试一试。我这儿准备好了。”
“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也不像当时我觉得的那样。那天熄灯号响过以后,甘博亚来到洗脸间。如果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个月不能和那几个不让外出的星期天相比,一点也不能比。”那几个星期天,三年级成了学校的主人。中午给他们放了一场电影,下午探视的家属来了,新生们在亲人的包围中在检阅场、草地上、体育场和院落里漫步。外出前的一周里,他们已经试穿过呢子制服:靛蓝色的军裤,黑色的制服,上面缀着金黄的纽扣,还有雪白的帽子。脑袋上的头发已经逐渐长起,如同上街的渴望一样,与日俱增。“圈子”开过会之后,士官生们交谈着首次外出的计划。“甘博亚是怎么知道的呢?纯粹出于偶然?还是有人告密?假如那时值班的军官是瓦里纳或者科沃斯中尉,那又会怎么样呢?对,至少不会那么快解散。我想‘圈子’如果没有被发现,班上也不会乱得一团糟;总还可以活动下去,不至于这么快解散。”当时,“美洲豹”正站在当中,介绍四年级一个班长的模样。别的人像往常那样蹲在地上,一手传一手地吸着香烟。烟雾袅袅上升,撞到天花板上再折回地面,仿佛有个半透明的、变化多端的魔鬼在房间里游荡。巴亚诺听罢开口说:“‘美洲豹’,事情要干,可是不能背上个杀死人的罪名。”乌里奥斯特说:“报仇是对的,但是不能太过分。”巴亚斯塔说:“这件事让人恶心的是,会把他弄成独眼龙。”“美洲豹”解释说:“有志者事竟成嘛。如果把他打伤了,那更好。”甘博亚是怎么干的呢?是先推门,还是先叫喊?哪件事在前?中尉一定用双手推门来着,不然就是一脚踢开的。士官生们吓了一大跳,那不是由于门响,也并非因为阿罗斯毕德的喊声,而是看到那停滞不动的烟气忽然顺着寝室的黑门洞溜走了。这个黑门洞被甘博亚中尉堵住了好大一块,只见他双手撑着门站在那里。香烟纷纷落地,在那里继续冒烟。大家都打着赤脚,所以没人敢去踩灭。他们一个个呆望着前方,摆出一副好汉的架势。甘博亚用脚踏灭烟头,清点了一遍人数。他说:
“怎么回事?”博阿声音嘶哑地问道,他刚刚醒来。
巴亚诺带着殷切期望的神情,转动着眼珠说:“新制服会像蜜糖一样吸引小娘儿们。”
“博阿,黑人说你是个同性恋。”阿尔贝托语气肯定地说道。
第二天开始上课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四年级的人向狗崽子们扑过来。他们要组织“鸭子”竞走:让十个或十五个三年级同学站成一排,两手放在臀部,双腿弯曲,然后听口令向前跑,一面模仿鸭子的动作,一面口中嘎嘎地叫个不停。跑输了的人要被罚“站直角”。此外,还要对狗崽子搜身,抢走全部钱财和香烟。不仅如此,他们还准备了机油、豆油和肥皂水,打算给低年级的狗东西们当作“开胃剂”,强迫他们衔着杯子一饮而尽。两天以后,吃过早饭,“圈子”开始了行动。三年级的学生闹闹嚷嚷地出了饭厅,像一块块黑斑似的散布在草地上。突然,一阵石雨劈头盖脸地落到他们的光头上。其中有个士官生惨叫一声瘫倒在地。集合的时候,大家看到那个伤员由伙伴们抬着送往医务室。第二天夜里,四年级一个睡在草地上的哨兵受到一些蒙面黑影的袭击。黎明时分,号手发现那个哨兵被赤身裸体地捆着,皮肤上有大块的擦伤,已经冻得奄奄一息。此外,连续有人被石头打伤,或被蒙住摔伤。最大胆的行动是对厨房的袭击:把成包的粪便扔进四年级的汤锅里,致使许多学生由于腹泻而被送进医务室。面对这些匿名的报复行动,四年级极为恼火,他们变本加厉地继续那残忍的“洗礼”。“圈子”每天晚上都开会,研究各式各样的行动计划。“美洲豹”从中选定一个,加以完善,最后下达指令。在非常激动的状态中,被强迫关在校内的一个月飞快地过去了。除了“洗礼”和“圈子”的行动所造成的紧张气氛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激动因素:第一次离校外出的日子临近了,在这之前,早就给他们定做了靛蓝色的制服。每天,军官们就上街的行动规则给新生讲授一小时的课程。
“他说他可以证明你是个同性恋。”
“不好,”“美洲豹”说,“那像是小孩做游戏。咱们就叫‘圈子’吧。”
“他就是这么说的。”
“‘猎鹰’怎么样?”有人胆怯地提议说。
“他已经糟踏你一个多钟头了。”
“美洲豹”点点头,说:“对,我们一定要自卫。对四年级那帮家伙要报仇,要让他们为自己的那些恶作剧付出代价。重要的是要记住面孔;假如能够做到,也要尽量记住班级和姓名。咱们大家进进出出要成群结队。晚上吹过熄灯号以后,咱们再集合。啊,对了,应当给咱们的组织起个名字。”
“扯谎!”巴亚诺说,“兄弟,你说我能背后说人家坏话吗?”
卡瓦首先开口道:“听说这样的洗礼要进行一个月。总是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可不行。”
又一次爆发出笑声来。
大家蹲在地上,围成一圈。有几个人点燃香烟,一个传一个地吸起来。烟气渐渐充满了房间。“美洲豹”在卡瓦的陪同下走进洗脸间的时候,众人才明白卡瓦是言过其实的,因为“美洲豹”的颧骨和下颚显然都挨了打,扁平的鼻子也中了一拳。他站在圈子中央,透过金黄色的长睫毛望着大家。他眼睛里有着惊人的湛蓝,流露出凶狠的神情;嘴角边的怪样十分做作,就像他那傲慢的姿势和看人时的怒色一样是强装的;他那突然爆发、震动房间的强笑也是如此。但是没有谁制止他。大家纹丝不动地静静等着他审视完毕,收敛笑声。
“他们在嘲笑你呐?你还不明白吗?”巴亚诺补充说,“诗人,你要是再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可要揍扁你。”他提高嗓门说:“我警告你,差一点儿,你就在我和这个小子之间挑起一场纠纷。”
“你去叫他!”阿罗斯毕德说。
“哎呀呀,”阿尔贝托说,“博阿,你听见了吗?他管你叫‘小子’。”
“没有什么了,”卡瓦说,“那些人就放他回去了。接着就给我‘洗礼’了。”
“黑人,你打算对我怎么样?”那个嘶哑的声音说。
“后来呢?”阿尔贝托问道。
“没有事,兄弟,”巴亚诺马上回答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俩没有打多久,我就明白为什么人家称他是‘美洲豹’了,”卡瓦说,“因为他非常灵活,灵活得叫人惊讶。你们别以为他很强壮,不是的。他像一块弹性胶皮。气得甘巴里纳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因为他抓不住‘美洲豹’。而那位呢,拳打脚踢,脑袋猛撞,揍呀,揍呀,那大个子只有招架的功夫,一拳也没有打着对方。过了一会儿,甘巴里纳说:‘算了吧,不玩这种游戏了。我累了。’大家上去一看,果然大个子已经精疲力竭。”
“那你就别再叫什么‘小子’了。”
“后来呢?”阿罗斯毕德问道。
“诗人,我起誓,一定要把你劈成两半。”
卡瓦说:“没有。他们让出一块场地。他呢,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你们想想看,就是动手打起来也是在笑。”
“汪汪叫的黑鬼不咬人。”“美洲豹”说。
有个人问了一句:“他们笑了吗?”
“奴隶”这时心里想:“实质上,他们都是朋友。表面上他们又吵架,又骂街,可是心里头,他们在一块很开心。只有对待我好像陌生人一样。”
“那是为了让他们俩打一架,”卡瓦说,“那些人喊道:‘喂,狗东西,你既然好斗,给你找来一个个子一样的对手。’他回答说:‘我叫“美洲豹”。如果喊我狗东西的话,你们可要当心!’”
“她有两条丰满、雪白、光滑的大腿,真是妙不可言,令人产生咬一口的欲望。”阿尔贝托停笔念着这个句子,极力推敲会产生怎样的性感,最后他觉得不错。阳光穿过凉亭的脏玻璃,落到他的身上。他趴在地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圆珠笔,笔尖离那张写了一半的白纸有几厘米高。地面上到处是烟灰、烟头、火柴棍,旁边放着几张活页纸,有些已经写满了字。这座凉亭建在学校旁边的小花园里,里面有个游泳池,水多少年以前就已经排干,长满了青苔,游泳池上空有成群的蚊子在盘旋。没有人真正知道这座凉亭的用途,恐怕连上校校长本人也不例外。它由四根水泥柱子架在离地面两米高的空中,通过一道狭窄的旋梯连接上下。在“美洲豹”用一把特制的撬锁卡钳破门而入之前,大约还没有哪个军官或士官生到过这座凉亭。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参加了这把卡钳的制造。大家为这座幽静的凉亭安排了用场:给那些不想上课而打算睡上一觉的人充当隐蔽所。“房间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地颤动。那女人呻吟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哼道:‘行了,行了。’但是那男人仍然不肯放开她,继续用那只激动的手摸索着她的身体,边摸索,边深入。那女人像死尸般地静卧时,那男人放声笑起来,那声音仿佛是野兽的呼号。”他把笔叼在嘴上,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最后又加了一句:“那女人想,这最后轻轻的咬啮才是最甜蜜的部分。一想到那男人第二天就会回来,她心里又高兴起来。”阿尔贝托向这满纸的蓝色字迹扫了一眼: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写了四篇小小说。他心里很高兴。离下课的哨声还有几分钟。他翻了一个身,把头枕在地上,身体松弛而绵软地躺着。这时,太阳抚摸着他的脸庞,但是用不着闭上眼睛,因为阳光微弱。
“可是为什么要称呼他‘美洲豹’呢?”阿罗斯毕德固执地追问说。
他是吃午饭的时候出来的。那时饭厅里突然明亮起来,那令人头昏的嘈杂声也戛然而止。一千五百个脑袋都转向户外:果然,草地上像抹了一层金黄色,附近的建筑物也投出阴影。这是阿尔贝托入学以来,十月份第一次出现太阳。他立刻想起:“到凉亭里去写作。”列队的时候,他低声对“奴隶”说:“假如点名,你替我答‘到’。”一进教学楼,他趁军官不注意,就溜到厕所里去了。士官生们进教室的时候,他赶忙钻进了凉亭里。他一口气写了四页,到最后一页才感到昏昏欲睡,才想起扔掉圆珠笔,去思索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几天前他的香烟就抽完了,他想抽凉亭里捡到的烟头,但是刚吸了两口,变质的烟草和尘土就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把那家伙叫去干什么?”阿尔贝托问。
“巴亚诺,再念一遍!把最后那部分再念一遍,亲爱的黑人,再念一遍吧。”“我那被抛弃的可怜母亲,如果想到她的儿子是生活在这样一群乡巴佬中间,那会怎么样呢?万一她来到这群人中间,听见有人在念《埃莱奥多拉的消遣》,大概不会害怕吧。”“巴亚诺,再念一遍。”“洗礼已经结束,咱们上街回来,你会比谁都开心,手提箱里装着《埃莱奥多拉的消遣》。我只带回吃的东西,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书……”那天,小伙子们坐在床上或者衣橱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巴亚诺的嘴巴,听这个黑人用火热的语调高声朗读。他时而停下来,眼睛不离书本地等待着——鼓噪声和抗议的吵闹声立刻响起来。“巴亚诺,再念一遍。”“我已经想出一个消磨时光而且能赚上几个钱的好办法。”“尽管母亲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在祈求上帝和圣徒,她却把我们大家拖上不幸的窄路;父亲则被那些埃莱奥多拉式的女人迷住了心窍。”巴亚诺把那本黄色的小书读过三四遍之后,就装到自己的军装口袋里去了。他得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们。其中有个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借给我看看吧。”马上有五个、十个、十五个人围上来喊道:“借给我看看吧,好黑人,好兄弟!”巴亚诺张开那畸形的大嘴笑了。他那活泼异常的眼睛狂喜地转动着,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整个宿舍的人都围着他,哀求他,恭维他。他反而骂骂咧咧地对大家说:“你们这些脏东西,干吗不去念《圣经》或者念《堂吉诃德》?”人人都向他讨好,个个都为他喝彩,大家纷纷说:“哎呀,可爱的黑人,你是多么聪明呀,哎呀呀,真了不起呀。”巴亚诺忽然发现此时此刻有赚钱的可能,于是便说:“我出租这本书。”这时人人都推搡他,个个都威胁他,有人啐他,有人骂他:“臭财迷,癞蛤蟆。”他哈哈大笑,躺倒在床上,掏出《埃莱奥多拉的消遣》,举在心怀敌意的众人眼前,翕动着两片好像蚂蟥一样的嘴唇,装作阅读的样子。“五支香烟,十支行不行,亲爱的巴亚诺,借给我《埃莱奥多拉的消遣》看一看,好不好?”“我的妈呀,我早就知道第一个要借的人准是博阿,因为黑人朗读时,他抚摸着玛尔巴贝阿达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弄得那只狗‘嗷嗷’直叫,好不耐烦。这个消磨时光而又赚钱的好主意我那时候就想到了。我有一大堆好主意,只不过没有机会实现罢了。”阿尔贝托看见准尉径直向队列里走来,他用眼角一望,发现鲁罗斯还在埋头阅读:他把书贴在前排那个士官生的背脊上,念起来一定非常吃力,因为字印得很小。阿尔贝托无法通知他准尉过来了,因为这位下级军官不错眼地紧盯着他,像只猫一样悄悄逼近猎物,所以阿尔贝托不可能挪动手脚。准尉弯下腰向前一跳,扑在鲁罗斯身上。后者吓得尖叫一声,《埃莱奥多拉的消遣》就已经被抢去了。“不过,不一定会烧掉或者撕毁。他不应该抛弃母亲,他不应该去追妓女。我们不应该丢掉迭戈·费雷街那座带花园的大房子。我不应该认识街区那些人,不应该认识埃莱娜。不应该罚鲁罗斯两星期不得外出。我不应该动手写小小说。我不应该离开米拉芙洛尔区。我不应该认识特莱莎,更不应该爱上她。巴亚诺大声笑着,但是无法掩饰他的灰心、忧愁和痛苦。他时而严肃地说:‘他妈的,我恋上埃莱奥多拉了。鲁罗斯,就是因为你的过错,我把自己心爱的娘儿们丢了。’士官生们唱着‘哎呀呀,哎呀呀’,一面像跳伦巴舞似的扭动着身体,一面掐巴亚诺的腮帮子和屁股。‘美洲豹’好像中了魔一样地向‘奴隶’扑去,把‘奴隶’举起来,这时大家鸦雀无声,静静地望着。只见‘美洲豹’把‘奴隶’朝巴亚诺身上一扔,说:‘我把这个婊子送给你。’‘奴隶’爬起来,整整衣服,走开了。博阿又从背后捉住他,把他举起来,但是累得他脸红脖子粗,只举了几秒钟,就把他像扔麻袋一样扔到地上去了。‘奴隶’一瘸一拐地慢慢出去了。巴亚诺说:‘真他妈倒霉,我向你们发誓,我真痛苦死了。’我于是说,给我半包烟,我给你写一个比《埃莱奥多拉的消遣》还要好的故事。那天早晨我就知道出事情了。凭着血缘上的联系,或者是上帝的启示,我就知道了。我对她说,妈妈,您和我爸爸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巴亚诺说:‘真的吗?拿着纸和笔,希望天使给你灵感。’她于是说,好儿子,拿出勇气来,一个巨大的不幸落到了咱们头上:他失踪了,他抛弃了咱们娘儿俩。我于是坐在衣橱旁开始写起来,全班的人都围着我,就像黑人念小小说的时候那样。”阿尔贝托用有力的字体每写一句话,七八颗极力伸过来的脑袋就从背后念一句。他停下来,举起笔,昂着头读了一遍。大家纷纷夸奖。有的人提了几条建议,他表示不屑一顾。他越往下写,胆子越大——庸俗的描写让位给大量色情的寓意,但是缺乏具体细节,而且又总是那套循环:前戏、通常的情话、嘴巴、手脚、狂喜、昏迷、器官间的激烈战斗,然后又是前戏,等等。编完之后——正反两面共有十页——阿尔贝托忽然灵机一动,将其命名为《肉体的恶习》。他热情洋溢地念起自己的作品来。宿舍里的人都尊敬地听着,不时冒出一两声低语。最后大家向他热烈鼓掌,还拥抱他。有人说了一声:“费尔南德斯,你是个诗人。”其他的人应声说:“对,是个诗人。”“就在那一天我和博阿洗澡的时候,他一脸神秘地走近我身旁说:‘给我写一篇这样的小小说,我花钱买。’好小子,你是我第一个顾客,我永远都会想着你。我说每一页五十生太伏,标点不算,你表示抗议,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们搬了家,于是就真的离开了米拉芙洛尔区和那里的朋友们,开始了我做小说家的生涯,虽然有奸商骗我,但我挣的钱还不算少。”
卡瓦说:“不是我叫的。是他本人这么说的。那些人跑去包围他,把我给忘在一边了。他们挥舞皮带威胁他。他就破口大骂,骂所有在场的人。这时有人说:‘应该把甘巴里纳叫来对付这个畜生。’接着就把一个大个子士官生喊了来。那家伙满脸横肉,据说是搞举重的。”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阿尔贝托坐在草地上望着那些在家属陪伴下沿着检阅场散步的士官生。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有个小伙子,也是三年级的,不过是另外一个班。他双手捧着一封信翻来覆去地读着,脸色很焦急。“是你值日?”阿尔贝托问道。小伙子点点头,指指臂上紫色的袖章,上面绣着“值日”两字。阿尔贝托断言:“这比不准外出还糟。”对方说:“是的。”后来我们两个一起到六班去,我们躺下来,抽着印加牌香烟。他告诉我说,他是伊盖多人,父亲把他送进军事学校,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出身低下的姑娘。他把那个姑娘的照片拿给我看,还说:“我一离开这个学校,就和她结婚。从那天起,母亲就不再梳妆打扮,不再去看望女友,也不再打牌了。每个星期六从家里出来,我就想,她比以前更老了。”
“你为什么管他叫‘美洲豹’?”阿罗斯毕德问。
“你已经不喜欢她了吗?”阿尔贝托问道,“你谈起她来,为什么这副样子?”
“那些人问他:‘狗东西,你是个好斗的家伙吗?’说着他们就扑了上去。嘿,你们猜怎么样?他呢,却哈哈大笑。我告诉你们,当时那里有一大群人,数不清有多少,一二十人,也许更多吧。可就是抓不住他。有人解下皮带去抽他,可还是没法接近他,这我可以向你们发誓。我向圣母保证,他们真害怕了。我发誓,我是亲眼看见的,有不少人摔倒在地上,有些人捂着裆部,有些人头破血流。你们猜他呢,却笑着,喊着:‘你们还想给我洗礼吗?好呀!’”
那小伙子降低嗓门,自言自语似的回答说:“我不会给她写信。”
“后来呢?”这时阿尔贝托问道。
“为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那些人有点吃惊地望着他,”卡瓦说,“你们想想看,他们好像有十几个人呐。一到操场上,四年级的士官生更多了,差不多有二十几个人围上来,也许更多,总之是一大群。他仍然在笑,说道:‘看来你们想给我洗礼啰?好呀,好呀!’”
“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不会。她非常聪明,给我写的信非常漂亮。”
“后来呢?”阿罗斯毕德问道。
“写封信是很容易的事,”阿尔贝托说,“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
卡瓦说:“不,不是因为这个。他有些与众不同。他就没有被‘洗礼’。我是亲眼看见的。他根本没让他们得手。他们把他和我一起拉到寝室后面的操场上。他对着那些人放声大笑说:‘这么说,你们打算给我洗礼啰?试试看吧,试试看吧。’说着哈哈大笑。他们好像有十几个人。”
“不,不,想知道说些什么很容易,可是真要说就难了。”
“干吗要喊‘美洲豹’来?”阿罗斯毕德问道,“难道咱们这些人还不够吗?”
“哼,我一小时内可以写十封情书。”阿尔贝托说道。
“是的,”卡瓦说,“他在床上。挨着洗脸间的那张床就是。”
“真的吗?”那小伙子定睛望着他,问道。
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有人问道:“谁?是咱们班上的人吗?”
“我替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姑娘也回了信。那个值日生请我吸烟,又请我到‘珍珠’小店去喝可口可乐。有一天他带来八班一个混血儿,问我能不能给他在伊盖多的姑娘写封信。我问母亲,是不是要我去看看他,和他谈谈?她说,只要多祈求上帝就是了。她已经逢七逢九去做弥撒,求神指示。阿尔贝托,你要多行善事,敬爱上帝,长大以后,才不致像你父亲那样受到魔鬼的引诱而堕落。我对他说,可以写,但是要付钱。”
“我去把那个叫‘美洲豹’的喊来吧。”卡瓦建议说。
阿尔贝托心里想:“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啦。时间过得真快呀!”他闭上眼睛,回忆起特莱莎的面貌和身材,心中充满了不安。这是他第一次忍受处罚而不感到凄凉。就连他收到的那姑娘的两封信也激不起他外出的欲望。他想:“她用廉价纸给我写信,字体也不好看。我读过很多比她漂亮得多的信。”那两封信,他在没人的地方看了好几遍。(他把两封信藏在军帽衬里中,就像星期日往学校里带香烟一样。)头一个星期,他收到特莱莎一封信,准备立刻给她回信。但是写上日期以后,他觉得厌烦和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语言都显得虚假和无用。他撕了几次草稿,最后决定写几行实情作为回信:“由于一场纠纷,我们被罚不得外出。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我经常想念你。一旦准许上街,我首先要去看你。”“奴隶”到处跟着他,请他吸烟,给他水果和夹肉面包吃,跟他说知心话。无论是在饭厅里、队列中还是影剧厅里,“奴隶”总是设法挤到他身旁来。他想起“奴隶”那苍白的面孔、那忠顺的表情、那乞求赐福的微笑,便感到厌恶。每当看见“奴隶”走近,他就觉得不舒服。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总要落到特莱莎身上,阿尔贝托只好装假,扮演一个厚脸皮的角色,而且经常做出友好的姿态,给“奴隶”一些预言性的忠告:“用不着写信求爱。这是当面说、当面讲的事情,那样可以看看对方的反应。下次外出,你就去她的家里,当面表示。”那张消沉的面孔严肃地聆听着,毫无异议地点着头。阿尔贝托心里想:“一旦有外出的机会,一出校门,我就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他已经这样拙笨不堪了,何必再让生活给他增添苦恼呢。我就这样对他说:‘我很抱歉,可是我喜欢这个姑娘。你要是再去见她,我就揍扁了你。世界上有的是女人,你再去找吧。我要去看她,要带她去奈戈切阿公园。’”(这个公园位于防波堤的尽头,坐落在垂直的褐黄色悬崖上。米拉芙洛尔湾的海水喧闹地冲击着崖底。冬天,站在崖顶的边缘,透过迷雾可以看到一幅幻象般的图景:孤寂、深沉的石头海滩。)他想:“我将坐在靠近白木栏杆旁边的最后一条长椅上。”阳光温暖着他的面颊和全身,他不想睁开眼睛,以防那个情景消失。
“咱们不能这样下去,必须行动起来。”阿罗斯毕德说。他那白皙的面孔在这群有着古铜色方脸的小伙子中间显得十分突出。他非常气愤,用力在空中挥动着拳头。
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周围已是暮色苍茫。他挪动一下身体,感到背脊的骨头隐隐作痛,头脑昏沉,这是睡在木头上姿势不舒服的结果。由于睡意未消,他还不想起来,他眨眨眼睛,觉得很想吸烟。最后他笨拙地爬起来,四下望望。花园里空无一人,教学楼周围也一片寂静。几点钟了呢?吃晚饭的哨声是七点半。他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四周,学校里死气沉沉。他走下凉亭,急忙穿过花园和教室间的楼房,没有望见一个人。只是走到检阅场上,他才发现一群士官生在追逐那头小羊驼。检阅场的尽头,在离他五百米左右的地方,他猜想那里有些士官生穿着草绿色军装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散步,他还隐约听到宿舍里的喧闹声。他非常想抽一支烟。
那时众人都已经上床,但是没有人能够入睡。号兵刚刚从院子走开,突然,一个黑影下了床,穿过寝室,跑进洗脸间,身后留下两扇门在继续扇动。不久,响起了哇哇的作呕声,接着便是惊心动魄的呕吐传了进来。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所有的人都从床上跳下,赤着脚跑到洗脸间去。只见高大而消瘦的巴亚诺正站在灯光昏黄的房子中央,双手揉着腹部。他们没有上前,只是注视着那黑人呕吐时涨红的面孔。终于,巴亚诺走到洗手池边,漱了一下口。只是在这时,众人方才万分激动地开口讲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用最脏的话咒骂四年级。
他在五年级的院子里停住脚步,没有穿过去,反而折身向警卫室走去。这天是星期三,可能有信件。有几个士官生挡在门口。
后来,他被拉到室外,带到体育场上。他已经记不清那是白天,还是夜幕正在降临。在那里,他被脱光了衣服。那个声音命令他在跑道上围着足球场“仰泳”一圈。接着,他又被弄回寝室,命令他铺好床,站在衣橱上唱歌、跳舞,模仿电影演员的动作,擦拭短靴,舔净地板,用力骑压在枕头上,喝尿……总之,是一连串狂热的神经错乱。忽然,他回到了自己的班里,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他想:“我发誓,一定要逃走,明天就跑。”寝室里静悄悄的。小伙子们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个个被殴打、唾骂、涂抹,甚至被尿浇过,却显得严肃与拘谨。就在那个夜晚,熄灯号吹过之后,“圈子”诞生了。
“让我过去。值星官叫我有事。”
“它们互相舔来舔去。一开始,它们亲热地闻一闻,然后就舔起来。”
谁也不肯动。
“报告士官生,不知道。”“奴隶”答道。
“排队去。”有人说。
“行了,”那个声音说道,“你赢了。可是那小个子骗了我们。他不是公的,是母的。你们知道,公狗和母狗在街上相遇会怎么样吗?”
“我不是来拿信的,”阿尔贝托声称,“值星官叫我。”
“奴隶”不记得那个和他一起接受新生“洗礼”的少年的面庞。大概是八、九、十班中的某个新生,因为他身材矮小。由于恐惧,那张脸已经变了形。那个声音刚一停,小伙子便朝他扑过来,一面狂叫着,一面喷吐着白沫。突然,“奴隶”感到肩膀上被疯狗咬了一口,这时,他的身体才有了反应。他在边叫边咬的同时,以为自己真的长了一身皮毛,嘴巴也是既长又尖的,好像真的有条尾巴像皮鞭一样在背上甩来甩去。
“活该。人人都得排队。”
“狗咬狗。”那个声音说,“它们会互相狂叫、扑打、撕咬。”
他只好等着。出来一个士官生,队伍就乱起来,大家都争着往前挤。阿尔贝托心不在焉地看着挂在门上的布告牌,只见上面写着:“五年级。值班中尉:佩德·皮塔卢加。准尉:华金·莫尔特。年级出勤:应到三百六十人;住院医疗八人。特别命令:取消对九月十三日夜间哨兵的禁令。年级上尉签字。”他把最后这部分又念了两三遍,不由得高声骂了一句。警卫室里传出准尉佩索阿追究的声音:
“报告士官生,我不知道。”
“谁在那里骂人呐?”
“奴隶”的屁股上挨了一脚。他立即回答说:
阿尔贝托向宿舍跑去,他的心已经急不可耐。在门口他遇到阿罗斯毕德,便高声喊道:
这时只听得那个声音说道:“好啦,两条狗在街上相遇的时候,它们会怎么样?士官生,你回答!我是在跟你说话呐。”
“禁令取消了。上尉发疯了。”
当他弯下身子双手触地的时候,立刻感到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忽然,他发现身边另外一个小伙子也四肢着地趴在那里。
“没有发疯。你还不知道吗?有人背后捅了一刀。卡瓦进了禁闭室。”
“那你站着干什么?狗是四只脚走路的。”
“什么?有人把他告发了?谁干的?”阿尔贝托问道。
“报告士官生,是狗。”
“嗨,那早晚会知道的。”阿罗斯毕德说。
“你是狗还是人?”那个声音问道。
阿尔贝托走进寝室。像通常发生了重大事件那样,室内的气氛已经两样。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颇不寻常。不少眼睛从床上追随着他的背影。他走到自己床边,用眼一扫,发现“美洲豹”、鲁罗斯、博阿都不在室内。隔壁那张床上,巴亚诺正在翻阅讲义。
他心里想:“大概要结束了。”可是实际上那仅仅是开始。
“知道是谁干的吗?”阿尔贝托问他。
“撒谎!”那个声音吼道,“既然不疼,你为什么要哭?狗东西。”
“总会知道的,”巴亚诺说,“开除卡瓦之前,就会知道了。”
真的,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和疼痛的感觉。他的心正陶醉在欣赏埃腾港那没有浪涛的海水上,他听到母亲对他说:“小心鳐鱼,小里卡多。”她一面伸出长长的胳膊为他遮挡刺眼的阳光。
“别的人在哪儿?”
“不痛。”“奴隶”说。
巴亚诺把头一摆指指洗脸间。
“啊,对了,狗崽子,你的胳膊痛不痛?”
“他们在干什么?”
过了片刻,那个不知疲倦的声音又问道:
“在开会。我不知道谈些什么。”
“这么说是不分胜负啰?”那个声音追问说,“那么他们还得打破平局。”
阿尔贝托起来,走到“奴隶”床边。床是空的。他推开一扇洗脸间的门,觉得全班的眼睛都在背后注视着他。开会的人蹲在角落,围成一圈,“美洲豹”在圈子中央。大家都望着他。
“两个人打得一样重。”
“你要干什么?”“美洲豹”问。
又一拳击来,“奴隶”摇晃一下,但是没有跌倒,围着他的士官生伸手挡住,又把他送回了原地。“这次你感觉怎么样?谁打得痛?”
“小便,”阿尔贝托回答说,“我想大概可以吧。”
另外一个声音立刻叫起来:“啊,什么?这么说我是笨蛋?好吧,咱们再试试,你注意点。”
“不行,”“美洲豹”说,“出去!”
“左边这个。”
阿尔贝托走回寝室,朝着“奴隶”的床走过去。
“好,哪一个打得重?”那个声音问道。
“他在什么地方?”
右边的士官生首先猛击一拳,“奴隶”立刻感到前臂上火辣辣地痛。左边的马上也打了过来。
“谁?”巴亚诺眼不离书本地说。
那几张嘴又喷吐起来。他连忙闭上眼睛,直到那阵细雨停住方才睁开。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狗崽子,你身旁有两个士官生。立正站好!对,就这样。他们两个打了赌,由你来做裁判。”
“‘奴隶’。”
“谁叫你擦嘴的?没让你擦呀!”
“他外出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擦擦脸,又掸掸臀部上的尘土。这时,那个声音质问说:
“什么,什么?”
“站起来!”
“下课以后,他就离校了。”
随后又用古巴曼波舞曲和克里奥约华尔兹舞曲唱下去。最后那声音命令道:
“上街啦?肯定吗?”
“够了,”那个声音说道,“现在用西班牙博莱罗舞曲再唱。”
“还能上哪儿去呐?大概他母亲病了。”
这一次他服从了,用《在那边牧场上》的调子,喉咙嘶哑地唱出命令他唱的那句话。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去掉原来的歌词,那和谐的旋律霎时变成了难听的尖叫。但是,对他们来说,这好像无关紧要,他们认真地听着。
“告密分子、撒谎专家。我早就知道他摆出那副嘴脸是要去干什么。大概他母亲快死了。我应该马上到洗脸间去说,‘美洲豹’,告密的人是‘奴隶’。你们起床也没用,他已经上街去了。他让大家都以为他母亲病了。你们不必绝望,时间过得很快,让我加入‘圈子’,我也想替卡瓦报仇。”但是卡瓦的面孔已经消失在一片云雾中,这片云雾还卷走了“圈子”和寝室里的其他士官生,冲散了片刻前他满腔的愤怒与轻蔑。但是到最后,云雾吞食了云雾,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强装笑脸的忧伤面容。阿尔贝托走到自己床边,躺下来,在口袋里翻找,只摸到一些烟丝。他骂了一声。巴亚诺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秒钟。阿尔贝托把一只胳膊放在脸上,他感到心中充满了焦急,感到皮肤里的神经在痉挛。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总会有人以某种方式发现地狱就设在他的心中。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他故意大声打了个呵欠。他想:“我真是个笨蛋。今天晚上他就会回来把我叫醒。我早就知道他会摆出怎样一副嘴脸。我好像看到他已经来了,好像看到他对我说:‘背信弃义的东西,你竟然请她去看电影,竟然给她写信,她也给你写信,可你什么也不对我讲,你总是让我谈她,可你却……’但是不等他开口,不等他叫醒我,不等他挨上我,不等他到我的床边,我就扑到他身上,把他摔倒在地,毫不留情地揍他,一面高喊:‘大家快起来,我逮住了告发卡瓦的坏蛋!’”这样或那样的想法纠缠在一起,宿舍里依然静悄悄的,真是令人不快。假如他睁开眼睛,他会通过衣袖与身体间的空隙看到一部分寝室的玻璃窗,看到天花板,看到室外几乎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和路灯的闪光。“他也许已经到了那里,也许正在下公共汽车,也许正走在林塞区的大街上,也许正和她在一起,也许晃着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在求爱。好妈妈,但愿他永远也别回来,你就永远被扔在阿尔甘弗莱斯区的房子里吧。我也要扔下你了,我要去美国旅行,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消息。但是在这之前,我发誓一定要把他那张蛆虫脸打烂,一定要把他踩扁,一定要告诉大家,你们看这个告密分子落得什么下场,你们闻一闻,摸一摸,拍一拍。然后我就去林塞区,对她说:‘你是一个只值四个雷阿尔的可怜虫,你跟我刚才痛打的这个告密分子正好合适。’”他直挺挺地躺在吱吱作响的窄床上,两眼瞪着上铺的垫子,它仿佛要挤破那编成菱形的钢丝网,直落到他身上,要把他压扁似的。
于是,那些面孔张开嘴巴,朝他啐起来。不是啐一次,而是许多次,使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唾啐一停,那个像轴承一样滚动的无名声音又一次响起来:“用墨西哥民歌的调子,唱一百遍‘我是一个狗崽子’。”
“现在几点钟了?”他问巴亚诺。
“他不想唱。这狗崽子不想唱。”那个声音说。
“七点。”
他已经吓呆了,唱不出来。两只眼睛好像要夺眶而出,喉咙里干渴得要烧起来。胸口上那只脚在逐渐加大压力。
他起身向外走去。阿罗斯毕德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衣袋里,好奇地看着两个士官生在院子中央高声争吵。
“先用墨西哥民歌的调子唱一百遍‘我是一个狗崽子’。”
“阿罗斯毕德。”
那时“奴隶”独自一人正从饭厅的楼梯下来,向草地走去。突然,两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说:“跟我们走!狗崽子。”他露出一丝微笑,顺从地跟他们走了。在他周围,很多早晨刚刚认识的同学也被拦截,随即带过草地,向四年级的寝室走去。那一天没有上课。从中午到吃晚饭,三年级的狗崽子在四年级学生手中待了八个多小时。“奴隶”不记得是哪个班的什么人把他带走的。只记得那个房间里烟气腾腾,站满了穿军装的人;只听到阵阵笑声和喊声。起初进门的时候,他嘴边还挂着微笑。突然,他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一个翻身,脸朝上躺在地上。他想坐起来,但是不行,有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十张陌生的面孔像欣赏小虫似的望着他。他们的身影挡住了天花板。有个人说:
“什么事?”
“圈子”的诞生是随着士官生的生活一道开始的。他们脱掉便服,一个个被校内的理发师推成光头,穿上了卡其军装。然后,在哨子和吆喝声中,全体崭新发亮地首次集合在操场上。四十八小时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夏季的最后一天。海滩被炭火般的阳光暴晒了三个月之后,利马的天空蒙上了白云,城市进入了昏昏欲睡的时期。他们来自秘鲁各地,以往素不相识,现在集合在一起,站在那陌生的水泥建筑物的门前。加里多上尉高声宣布说,他们已经结束了老百姓的生活;他们要过三年军队生活;在这里他们要成长为真正的人;军人的生活是由三个要素组成的:服从、勤劳和勇敢。但是不久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吃罢学校的第一顿午饭后,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军官和准尉们的监护走出饭厅的时候发生的。那时他们正混杂在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士官生中间,略带恐惧、好奇甚至有些好感地望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
“我要外出。”
甘博亚笑了。他停住脚步,站在教室中央,双臂交叉;奶油色的衬衣里,显出发达的胸肌。他的目光扫视着全班,仿佛在野战演习中指挥他的连队穿越沼泽和草地、攀登岩峰那样,只需一个简单的手势、一下短促的哨声就够了。他手下的士官生看到其他连队的官兵最后被包围、被伏击、被歼灭时那副激怒恼火的神情,感到十分得意。面对那占据山头和峡谷以及控制着滩头悬崖的无形敌人,甘博亚异常镇定而无畏;在早晨的阳光下,他戴着闪闪发亮的钢盔;当他指着一段高墙,下令“小鸟们,飞过去!”的时候,一连的士官生便像流星般地冲出去。他们高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心头充满了无限的勇气,朝一片农田冲去。当他们脚下无情地践踏着禾苗的时候,“啊,假如这是智利人或厄瓜多尔人的脑袋,那该多好啊!若是靴底下能溅出鲜血来,入侵者都死掉,那该多好啊!”他们跑到高墙脚下,气喘吁吁,喊声不迭;接着,把步枪往身后一背,伸出发胀的双手抓住砖缝,身体贴住墙壁笔直向上爬去,两眼紧盯着渐渐接近的墙头,随后便曲腿弓腰纵身而下。落地后,只听到一片叫骂声和胸口与太阳穴里热血沸腾激荡的声音。这时甘博亚却已经站在他们前方一块几乎难以立足的岩石上,呼吸着海风,又在计划着什么了。士官生们有的蹲着,有的卧倒,大家全都注视着甘博亚,似乎生死都取决于他那两片嘴唇。突然,他目光一扫,生气地发现小鸟已变成了昆虫。“散开!怎么能像臭虫那样挤在一块。”昆虫们急忙爬起来,向四面散开。那千疮百孔的野战军服随风飘荡,一块块补丁好像伤疤一样地外露着。他们回到泥沼中,混杂在草丛里。但是眼睛依然顺从而哀求地望着甘博亚,就像在那个可诅咒的黑夜,中尉扼杀“圈子”时那样。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尔贝托把会做的试题解答完毕之后,望了巴亚诺一眼:黑人正咬着下唇刷刷地写着。他极其小心地环视一圈教室:一些人拿笔在离开纸面几毫米的空中晃动着,假装在答题。他把考卷重新看了一遍,又答了两道题,那答案是似是而非的。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点声音。士官生们在座位上不安地动起来。空气变得紧张了。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飘浮在这些埋头答题的脑袋里,似乎是一团温暖而不可捉摸的东西、一片乌云、一个无影无形的怪物、一阵露水在洒过。怎样才能使中尉的警惕性放松一点呢?怎样才能躲开他的监视呢?
“我去翻墙。”
黑人摇摇头,并不看着他,只用手指在脖子上抹了一下,仿佛上了断头台一样。阿罗斯毕德这时已经把考卷分发完毕。士官生们都赶忙埋头看起试题来。“十五加五,加三,加五,空位,加三,空位,哎呀,空位,加三,不对,空位,一共多少?三十一。到气管里面去了。但愿他能中途走开。希望有人来找他。要么出点什么事情,他就得走开。‘金脚’女人呀!”阿尔贝托用印刷体慢慢地在答题。甘博亚的鞋后跟敲击着瓷砖地。当某个士官生从考卷上抬起头时,总会遇到中尉那嘲讽的眼色,并且听到他在说:“你想让我提示你?低下头去!只有我的老婆和女仆才能看我。”
“你去好啦,”阿罗斯毕德说,“你去和夜间哨兵说一下。”
阿尔贝托低声说:“巴亚诺,协定有效。”
“不是晚上走,”阿尔贝托回答说,“我要马上出去,队伍集合去饭厅的时候,我动身。”
佩索阿又敬了个礼,就走开了。化学老师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好像害怕待在这一大群穿军装的人中间。
阿罗斯毕德这时颇感兴趣地看看他。
“啊,是吗?”甘博亚说,“佩索阿,你到二班去,我来照看这些年轻人。”
“我一定要出去,”阿尔贝托说,“事情非常重要。”
全班纹丝不动,室内静得出奇。
“你有约会,还是舞会?”
准尉敬罢礼,说:“报告中尉,他们在起哄。”
“你点名时没有我,行吗?”
“佩索阿,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阿罗斯毕德说,“如果你被发现,我也跟着倒霉。”
甘博亚中尉和化学教师出现在教室门口。化学教师是个消瘦猥琐的矮个子。他与那个高大健壮的甘博亚站在一道,加上又穿着一套过于肥大的服装,就更加显得无足轻重。
“只有一次集合了,”阿尔贝托固执地说,“只要你在点名簿上写个‘全到’就行了。”
“肃静,鬼东西们!”准尉怒喝一声。
“好了,就这样吧,”阿罗斯毕德说,“假如再有集合,我就算你出席。”
座位上开始活跃起来。书桌离开地面几厘米,然后落下来,起初噼里啪啦毫无节奏,随后便协调起来,与此同时大家还齐声喊着:“老——鼠,老——鼠。”
“谢谢。”
佩索阿吼道:“这不是一个人在喊。我想看看这位一直在叫老鼠的勇敢分子。”
“你最好从操场那边出去,”阿罗斯毕德说,“你赶快藏起来,马上就要吹哨了。”
“老鼠。”
“好吧,我知道了。”阿尔贝托说。
“八点整。考四十分钟。”
他回到宿舍,打开衣橱。还有两个索尔,足够乘汽车的了。
阿罗斯毕德在分发考卷。准尉看看手表,说:
“头两班的哨兵是谁?”他问巴亚诺。
阿尔贝托说:“协定作废。我没想到是老鼠来监考。我想抄书。”
“拜纳和鲁罗斯。”
准尉生气地猛一转身,脸色通红,眼睛上好像有两块伤疤;他那孩子般的小手紧紧地揪住衬衫。
他同拜纳谈了一下,后者答应算他“出席”。然后他来到洗脸间。那三个人还蹲在那里,“美洲豹”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
“老鼠。”
“你难道没懂我的话吗?”
他说:“凡是抄书或偷看同桌的人,考试无效。另外,还要在惩戒簿里记上六分。班长,分发考卷。”
“我要和鲁罗斯说两句话。”
准尉佩索阿端着高高一叠考卷出现在门口。他眨动着不怀好意的小眼睛,环顾着众人,不时地舔着那唇边稀疏的胡须。
“和你妈说去!走开!”
他说:“四封信。每封两页纸。”
“我马上要去翻墙。我想让鲁罗斯算我‘出席’。”
巴亚诺放声笑了。
“马上走?”“美洲豹”问。
“难道像上次那样?那一回恰恰很糟。”
“对。”
一张书桌坐两个人。阿尔贝托和巴亚诺坐在最后一排。他俩前面是博阿和卡瓦。这两个人的宽大的后背是躲避监视的良好屏障。
“好吧,”“美洲豹”说,“卡瓦的事你知道了吗?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