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刚果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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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恨我,而且不掩饰。”罗杰·凯斯门特说道。典狱长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做了个怪相,浮肿的脸歪曲了,表示认可。
这不是空话。他二十岁到这片黑土地时就深信着这一切。他第一次患疟疾是那之后的事了,那时他刚刚把自己生活中的渴望具体化,即参加以那位在非洲最著名的冒险家亨利·莫顿·斯坦利为首的探险队。在这位探险家麾下服务多好啊:此人从1874年到1877年的将近三年间,在传奇式的旅行中沿着刚果河从其源头直到大西洋入海口,从东到西穿行了整个非洲。在这位英雄身边服务多好啊:此人发现了失踪的利文斯顿医生。但那时,好像众神都想浇灭罗杰的激情之火:他第一次患疟疾。三年之后的1887年,患了第二次疟疾。特别是1902年的第三次,当他把地图、指南针、铅笔和笔记本装满箱子的时候,在卧室里一睁开眼就觉得冷得浑身发抖。他当时在博马住在离管辖区几步远的居民区里一处既作为住房又作为领事馆办公室的房子的顶楼,掀开蚊帐,透过既无玻璃又无窗帘、只蒙着一层被大雨打得千疮百孔、防小虫子的金属纱窗,看到了那挟着泥沙的河水与河流周围覆满植物的岛屿。他简直站不起来了,双腿像破布一样打着弯,无力挺直。约翰,他的斗牛狗,惊吓得叫了起来。他无力地摔倒在床上,身体在发烧,但浑身觉得冷彻骨髓。他叫唤着睡在底层的查利和刚果厨师马乌库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两个人大概在外面遇到了暴风雨,正躲在猴面包树下等着雨势弱下来。疟疾,难道又是疟疾?领事骂了一声,难道正好是在去考察的前夕?也许会拉肚子、拉血,也许身体会弱得让他发寒热,几天、几个星期地卧床不起。
“我为什么要掩饰?”典狱长低声说道,“但是您错了,我不是恨您,而是鄙视您。叛徒只配这个词。”
罗杰跟往常一样细心而热情地准备了这次旅行,却瞒着比利时官员和博马当地的居民和商人。而现在,他可以根据他所了解的向那些老板表明:忠于正义和公正的英帝国应该领导一场国际运动,来结束那些罪恶行径。然而在当时,即1902年年中,他的疟疾第三次发作了,比前两次还要严重。前两次发作的时候,由于某种理想主义的爆发和从事冒险事业的梦想,他在1884年决定离开欧洲,来到非洲,运用贸易、传教和西方的社会政治的理念,把非洲人从落后、疾病和无知中解救出来。
两个人在监狱那被烟熏黑的砖砌走廊里向探视室走去,天主教的祭司卡雷神父在那里等着他。凯斯门特透过镶有铁栏杆的小窗子望着天上大片的黑云,外面的加里东路和罗曼大街上(几个世纪以前,密密麻麻的首批罗马军团的士兵在这里列队行军)是不是下雨了?他想,艾斯林唐公园旁的商贩要被暴雨淋得精湿了。想到外面的人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在做买卖,一阵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1903年6月5日,英国领事罗杰·凯斯门特沿刚果河而上。改变他一生的那次旅行,本应该在一年前开始。他在尼日利亚的卡拉巴尔、马普托的洛伦索·马奎斯和安哥拉的圣保罗·德罗安达工作之后,1900年,便正式作为大不列颠领事在一个畸形的村子博马居住了下来。从此,他一直向外事办建议进行这次考察,理由是:要提交一份关于刚果独立王国土著状况的报告,最好的办法是走出遥远的首都,进入刚果河中上游的丛林和部落。自从来到这块领地,他一直向外事办打报告说在那里可以进行开发。外事办在权衡了国家利益之后,授权领事到各个村庄、收购站、考察团驻地、派出点、驻军营地以及从事开采全世界都在贪婪掠夺的、可以制造轮胎和卡车轿车上的缓冲器及各种工业品和日用品的黑金的橡胶商号走一遭。而这个国家利益是:大不列颠是比利时的盟友,不能把盟友推入德国的怀抱。领事尽管理解这个理由,但仍不能不感到恶心。伦敦的保护土著协会、欧洲及美国的某些浸礼会教堂与天主教传教团曾揭发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尔多二世治下刚果境内对土著所犯下的罪恶行径,自己也应该核查一下是否确实。
“您什么都有了,”典狱长在他背后嘟囔道,“外交官职位,双重勋章,国王又赏了您贵族称号,可您把自己出卖给德国人。忘恩负义,真卑鄙。”
4
典狱长停了下来,罗杰以为他在叹气。
回到牢房的时候,罗杰感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竭力不让典狱长发现。他很少有想哭的感觉,据他自己的回忆,自从被捕以来,这几个月他根本没哭过。在受审的时候,在审判法庭上听到被判绞刑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可为什么现在倒想哭了呢?是因为格特鲁德,是因为格,看到她如此痛苦,并对他心存怀疑,至少说明她很珍惜他的人品和生活。啊,他并不像自己所感觉的那么孤独啊。
“每当想起我那死在战壕里的可怜儿子,我就说,您是杀死他的凶手之一,凯斯门特先生。”
“我当然相信你。”姨妹双手捂嘴抽泣道。
“很遗憾您失去了儿子,”罗杰没有回头,重复道,“我知道您不会相信我,可我一个人也没杀过。”
“我还不知道报纸是怎么说我的,亲爱的格,报纸是送不到这里的,但是,”罗杰小心地斟酌着字眼,“很可能是谎言。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格,那就是你要相信我。当然,我犯过许多错误,但不会觉得羞愧。你,还有我的朋友,没有人会为我羞愧。你相信我,是吧,格?”
“感谢上帝,您没有时间去杀人了。”典狱长像是在宣判。
这问题猝不及防,他停了许久才回答:
到了探视室门前,典狱长留在外面,跟看守站在一起。只有教士的探视才能私下里进行,其他人探视时,典狱长或看守必须在场,有时两位同时在场。罗杰看到这位宗教人士那修长的身影,很是高兴。卡雷神父走上前,跟他握了握手。
“报纸上说的那些可怕的事完全是污蔑、下流的谎言,对不对,罗杰?”
“我调查过了,而且有了答案。”神父微笑着通知他,“您的记忆是准确的。您小时候确实在威尔士的里尔教区受过洗礼,登记本子上都有。当时在场的有您的母亲和两位姨妈,所以您没有必要再接受一次天主教的洗礼。您一直是天主教徒。”
他感到表妹在抱着他,想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但没能这样做,因为他比表妹要高很多。她只得把声音放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罗杰点了点头。陪伴了他一生的这个遥远印象是准确的,是母亲在一次去威尔士的途中背着父亲为他洗礼的。他为与安妮·杰弗逊共谋的那个秘密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够跟自己、跟母亲、跟爱尔兰协调一致了,仿佛向天主教靠拢是他最近几年来所做的以及想做的一切的必然结果,甚至是犯错误与失败的必然结果。
“十分钟,”典狱长像判刑似的说,“时间到了。”
“卡雷神父,我正在阅读托马斯·肯比斯的作品。”他说道,“以前我的精神几乎集中不起来,可最近几天我做到了,每天能读几个小时。《仿效耶稣基督》是一本很好看的书。”
“这我都知道。”罗杰想道,他也热爱并敬仰爱丽丝·斯托弗德。她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爱尔兰人,同凯斯门特家族成员一样,出身信奉圣公会的家庭。她的家在伦敦是最热闹的知识沙龙之一,是所有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和主张自治者举行茶话会的中心。对罗杰来讲,她不仅仅是朋友和政治上的顾问,他还受到她的教导,发现并热爱爱尔兰的过去、爱尔兰的悠久历史以及在被强大的邻国吞并之前的灿烂文化。她推荐书给他看,以热情的谈话启发他、鼓励他继续学习爱尔兰语课程,只可惜他并未掌握这门语言。“我到死也不会讲爱尔兰语了。”他想。后来,当他成为一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时,爱丽丝是伦敦城中第一个叫他外号的人,那外号是赫伯特·沃德给罗杰取的,罗杰本人也觉得那个外号有意思:“凯尔特人”。
“我在神学院的时候读了他许多作品,”神父同意道,“尤其是《仿效耶稣基督》。”
“我们正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你,罗杰,”格又严肃了起来,声音也显得苍老了,刚才还是坚定的、带有笑意的,现在显得犹豫、嘶哑起来,“爱你的人有很多,当然,首先是爱丽丝,她上下奔走,写信,拜访政治人物、当局人物、外交家;她解释,她请求,只要有门路,她都上门相求。为了能来看望你,她也在交涉,但是很困难,只有家人才能得到允许。但爱丽丝是名人,很有影响力,她会得到允许来看望你的,真的。你知道吗?都柏林起义时,伦敦警察局曾上上下下搜查了她的家,拿走许多文件。她爱你,她多么敬佩你啊!罗杰。”
“我钻进这部作品的时候,感到心情非常平静,”罗杰说道,“好像脱离了这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毫无牵挂地进入了一个单纯的精神世界。在德国,克罗蒂神父就介绍过我看这本书,算是介绍对了。可他想不到我将会在什么情况下阅读他所敬佩的托马斯·肯比斯的书。”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不久前,狱方给探视室搬来了一条小板凳,于是二人坐下来促膝而谈。卡雷神父在伦敦的监狱教堂作为教士已有二十多年,曾经陪伴被判死刑者直到行刑。经常与监狱里的人打交道并未使他的心肠变硬,仍能为别人着想,照顾别人。罗杰一见面就对他产生了好感。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听他说过伤人的话语,相反,向他提问或是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总是温和的。在他的身边,罗杰的感觉就好一些。卡雷神父身材很高,骨瘦如柴,皮肤很白,尖尖的灰色胡须遮住了一半下巴,哪怕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总是湿润的,仿佛刚刚哭过。
“其实我发现你并不喜欢它们。格,幸亏没有发表。你是知道的,我真的差点儿要发表呢。”
“克罗蒂神父是怎样的人?”他问罗杰,“我看你们在德国时成了好朋友。”
“我记得,诗写得很糟,”格特鲁德说道,“但是,我爱屋及乌,也就夸奖起你来了。我甚至还能背出几首呢。”
“在林堡战俘营的那几个月,要不是克罗蒂神父,我早就疯了。”罗杰点头道,“他跟您很不一样,我是说在外表上。他比您矮,比您壮实,面色不像您这么苍白,而是红润的,一杯啤酒下去就越发红润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很像您,我是说,你们俩都高尚而豪爽。”
“你是我唯一展示过自己诗歌的人,还记得吗?”
克罗蒂神父是爱尔兰籍的多明我会成员,是梵蒂冈把他从罗马派往德国人在林堡建立的战俘营的。1915—1916年,罗杰试图在俘虏中为爱尔兰纵队招募志愿者,在那几个月里,他与克罗蒂神父的友谊好像成了他的救生圈。
他停了下来,不愿让姨妹发现他快要哭出来了。由于清教徒式的教育,从年轻时起,他就讨厌在他人面前流露感情。但是最近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的感情柔软了起来。以前,别人的这种软弱会惹得他不高兴。格没有说话,一直拥抱着他,罗杰觉出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呼吸急促起来。
“那是一位仿佛对气馁和沮丧有免疫力的人。”罗杰说道,“我跟他一起看望病人,主持圣事,教导林堡的俘虏如何用念珠祈祷。他也是民族主义者,只不过不像我这么激烈,卡雷神父。”
“我们比恋人还亲,格,我们是兄妹、同谋、钱币的两面,紧紧相连。你对我意味着很多东西。我九岁丧母,从来没有朋友,跟你在一起的感觉比跟我的亲兄姐还要好。你信赖我,带给我生活的安全感和欢乐。后来,在非洲的那几年里,你的来信是我和世界其他地方之间唯一的桥梁。你知道我接到你的信时感到多么幸福啊,我读啊,不断地读,亲爱的格。”
神父笑了笑。
“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迟早会结婚,”格低声说道,“我也很怀念那些岁月,罗杰。”
“您不要以为是克罗蒂神父试图让我相信天主教,”罗杰接下去说道,“在我们的谈话中,他是很小心的,以防我产生一种感觉,好像他有意使我皈依天主教似的。皈依天主教是我自己从这里产生的。”他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跟您说过,我以前并不信教。母亲去世以来,宗教对我来说是某种机械的、次要的事情。只是在1903年,我对您讲的那次刚果腹地旅行之后,我才又开始了祈祷。在那么多的苦难面前,我简直要失去理智,于是我发觉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信仰。”
“现在我有时间进行思考了,”罗杰在姨妹耳边说道,“我很怀念利物浦的那些岁月,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啊,连生活都向我们微笑,格。”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哽住,便住了口。
“你们只有十分钟,已经过了五分钟,”典狱长不回头看他们,说道,“只剩下五分钟了。”
“是他跟您谈到托马斯·肯比斯的?”
她低声抽泣起来,把面孔紧贴在罗杰的胸前。
“他很崇敬托马斯·肯比斯,”罗杰点头道,“他送了一本《仿效耶稣基督》给我,但我读不进去,那些天,脑子里被别的事占据着。我把那本书连同衣物放在一个箱子里留在了德国,潜水艇不允许我们带行李。还好您又给我搞来了一本,只是我担心没时间读完了。”
“我多么爱你啊,格,我亲爱的格,”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现在比以前更爱你了。不管情况如何,我要永远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这颗赤诚的心。因此,你的意见虽然只是很少的意见中的一个,但对我很重要。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爱尔兰,你知道吗?难道不是吗?我是为了一个高尚而高贵的事业,即爱尔兰的事业,不是这样吗,格?”
“英国政府还没作出任何决定呢,”神父提醒道,“您不要丧失希望。外面很多爱戴您的人正在作出巨大的努力,要让从宽的申请获得重视。”
她停了下来,好像在抽泣。罗杰又抱了抱她:
“我知道,卡雷神父。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您为我准备一下,我希望正式被教会接受,行圣礼、做忏悔、领圣餐。”
“报上登的针对你的那些无耻谎言,没有人会相信,”格特鲁德生怕旁边那二人听到,把声音压得很低,“许多重要人物为你说话,还签署了宣言。凡是正派的人都很愤怒,政府竟然会采取这种诬蔑的手段来抵消宣言的威力,罗杰。”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罗杰,我敢说,您已经完全合格了。”
罗杰抓起姨妹的手,温柔地紧紧握着。多年来,格一直在卡维尔桑的安妮女王学院附属学院任教,做到了副院长。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工作中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都写信告诉罗杰。现在却因他这个臭名昭著的亲戚而失了业。她现在靠什么生活?也许有人帮她?
“我有一个疑虑在纠结着,”罗杰降低了声调,好像怕人听见,“我之所以皈依基督,好像是由于害怕,是不是这样?卡雷神父,说真的,我很害怕,非常害怕。”
“不是把我赶出来,他们只是要求我接受终止合同,并给我一笔四十英镑的补偿费。我不在乎这些,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在爱丽丝·斯托弗德·格林为了救你而处理的交涉中帮她一把了。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基督比你我有智慧,”神父肯定地说道,“我想,基督并不认为一个人有所害怕是件坏事。我敢肯定,在赴难之路上,他也害怕过,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吗?我们所有人在本质上都有这种纠结。只要稍微敏感些,我们就会感到自己是无能的、有恐惧感的。您皈依天主教是纯洁的,这我知道,罗杰。”
“加万·达夫律师跟我说,他们把你从安妮女王学院赶出来了,”罗杰抱歉地说道,“我知道这都怪我,请千万原谅我,亲爱的格,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迄今为止,我从未怕过死亡。在刚果那荒无人烟、遍地野兽的地方考察时;在亚马孙地区那布满旋涡的河流上被逃犯围困时;不久前,在巴纳海滩附近的特拉利离开潜水艇、乘小船遇险、即将溺水而亡的时候——许多次我都在近处看见了它,许多次我都感觉到它就在我的身边,我没有怕。但现在我害怕了。”
牢房里没有地方可坐,罗杰和格特鲁德只得背对典狱长和看守站着,站得很近。四个人把小小的探视室变成了一个恐怖、幽闭的地方。
他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几天来,一阵阵的恐惧感似乎凝固了他的血液,终止了他的心跳。他全身发抖,极力想平静下来,但办不到。牙齿在打战,恐惧感之外又加上了羞耻感。他睁开眼睛,看到卡雷神父双手合十地闭着眼睛,嘴唇动也不动地在默默地祈祷。
她说话的样子很紧张,语气断断续续。罗杰为她感到痛心,还有所有的朋友,他们同格一样,这几天都在焦躁不安,没有把握。罗杰本想问问典狱长提到的报上对他的攻击,但没说出口。美国总统难道会为他说情?是不是约翰·德沃伊和盖尔集团提出来的?如果是这样,他们的交涉也许会有效果,内阁为他减刑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已经过去了,”罗杰困惑地低声说道,“我求您原谅我。”
“不会的,部长会议会通过从宽请求的,”格特鲁德点点头,以加重这话的分量,“威尔逊总统会在英国政府面前为你说话,罗杰,他答应发电报来。你会被从宽发落,不会被处死。相信我吧。”
“在我面前不要有所顾忌,害怕和哭泣都是人之常情。”
“我大概能让全世界的垃圾都染上瘟疫,”罗杰指着自己身上满是毛绒的蓝色囚衣,开玩笑地说道,“他们剥夺了我洗澡的权利,只有在行刑的时候,才把这权利还给我。”
此时他又平静下来。整座本顿维尔监狱鸦雀无声,人字形桶状监狱的三间大厅中,囚犯和狱卒好像都死了,要么睡着了。
来人不是前来看过他的本顿维尔监狱的天主教祭司卡雷神父,而是格——格特鲁德姨妹。姨妹紧紧地拥抱了他,罗杰感到怀里的姨妹在颤抖。他想,这是一只冻僵了的小鸟。自从他被监禁、审判以来,格老多了。他记起了利物浦那个淘气活泼的女孩,也记起了伦敦那个热爱生活、魅力袭人的女人。她的一条腿有毛病,所以朋友们都亲热地叫她小瘸子。而现在,一反前几年那健康、精力充沛、自信心十足的样子,她变成了弯腰、多病的小老太婆。明亮的眼神熄灭了,脸上、脖上和手上出现了皱纹,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衣服。
“卡雷神父,关于针对我而出现的那些恶心的事,我很感谢您没有问我。”
到了探视室,典狱长才住了口。
“我没有读过,罗杰,有人企图跟我提起,我叫他们闭嘴。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报纸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爱尔兰是英国的,”典狱长低声说道,“都柏林那次圣周起义的阴谋被镇压以后,比起以前,现在更是属于英国的。竟然在处于战争中的国家背后捅上一刀!对那些起义的头头,要是我,才不会枪毙他们呢,而是绞死他们。”
“我也不知道,”罗杰微笑道,“这里看不到报纸。我的律师的一个助手对我说,那丑闻太显眼了,恐怕要危及从宽的申请。显然是关于骇人的堕落、卑鄙的行为,等等。”
“那是你们的国王,不是我的国王。我不会向他请求从宽。”
卡雷神父像往常那样平静地听着。二人第一次在本顿维尔监狱交谈时,神父对罗杰说,他的祖父与祖母之间交谈都用盖尔语,但是一见子女来了,就改用英语。因而神父并没学会古老的爱尔兰语。
“还没有,”典狱长停了一会儿答道,“不过迟早会拒绝,国王陛下当然会拒绝。”
“我倒是觉得,最好不知道他们指控了我什么。爱丽丝·斯托弗德·格林认为这是政府的手段,为了抵消各界对从宽申请的同情。”
“内阁拒绝了从宽发落的请求?”
“政界的事,什么都不能排除。”神父说道,“政治在人类活动中并不是干净的。”
“而是因为您那令人恶心的丑事,”典狱长咋咋舌头,好像要吐口水,“背叛加丑闻,真恶心!要是能看到您在绞刑架上跳舞,那才令人高兴呢,我的前爵士罗杰。”
有人轻轻地拍几下房门,门开了,出现的是典狱长那张浮肿的面孔。
“我的祖国是爱尔兰。”罗杰打断典狱长说道。
“还有五分钟,神父。”
“有人探监。”典狱长嘟嘟囔囔地说道,看他的神色和口气都充满了鄙视。罗杰站了起来,用手弹了弹囚服。典狱长以讥讽的语气又开了口:“您今天又上报纸了,凯斯门特先生,但不是因为您背叛祖国……”
“监狱的主管给了我半小时,他没跟您说吗?”
典狱长打开牢房的门,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此时,他正羞愧地回忆着自己曾主张实施死刑,几年前还把这一主张发表在写给外交部的蓝皮书《关于普图马约的报告》中。在报告中,他疾呼要对普图马约河上的橡胶国王,秘鲁人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施以应有的惩处:“如果我们能够争取到因其暴行而对其处以绞刑,就意味着对印第安土著人那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地狱般的迫害可以结束了。”可现在他写不出这种话了。以前,他曾记起,每当走进一户人家,并发现其中有一只鸟笼,他常常会感到不舒服。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朱顶雀或鹦鹉对他来说,好像无聊的残忍行为的牺牲品。
典狱长露出吃惊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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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您这么说,那我相信。”典狱长表示歉意道,“对不起,打断你们了,你们还有二十分钟。”
后来他乘包尼号去了非洲三次。这一经历使他热情高涨,于是在去了第三次之后辞掉了工作,并向姨父母、姨表兄妹和亲兄姐宣布:他已决定到非洲去。他激昂地宣布这一决定,姨夫对他说:“你这样做,就好像中世纪十字军东征去解放耶路撒冷。”家人们都到港口为他送行,格特鲁德泪如雨下。此时,罗杰刚满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