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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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一把抓住了胡莱玛的胳膊。
“你读过《圣经》吗?”男爵喃喃地问。
“鲁菲诺会杀死你的。”胡莱玛低垂着头喃喃地说。随后,她又抬高了嗓门问:“你以为他会忘记你对他的侮辱吗?他正在找我们,这仇他早晚是要报。”
“‘劝世者’读过,”帕杰乌回答,“您和您的家属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杀人魔王’到过这里,走时带走了人和牲畜。该死的卡龙毕已经投降了魔鬼。”
“没有丑恶的世界,”加尔接道,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我相信这一点,正如其他人相信上帝一样。很久以来,许多人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正是这样一个世界,所以我心里一直想着卡努杜斯。我到那儿至多不过是一死,但我死而无怨。”
“我不准你破坏庄园,”男爵说,“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几千名百姓。”
“你相信棉花庄那个传道者讲的那番话吗?”矮子问加尔道,“他说,准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没有犯罪、没有弊端……”
“好耶稣不会放下他们不管,而且会管得比您好。”帕杰乌说。很显然,帕杰乌此刻不愿多惹是非,所以说话时总是极力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看来,他对男爵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而迷惑不解。“只要您一走,大家都可以到贝罗山去。”
矮子和胡莱玛相互对视了一眼。加尔意识到他们的意思是:真正愚蠢的是他。他们边嚼边吐,并且不时做出要呕吐的样子。
“到那时,莫莱拉·西塞早已将贝罗山夷为平地了,”男爵说,“单凭猎枪和短刀是敌不过官军的,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明白?”
“祖国这个词总有一天会消失,”加利雷奥·加尔当即驳斥道,“以后的人将指着地图上的边界线嘲笑我们这些闭关锁国的人。他们会说:‘那些人多愚蠢啊。’”
不,他永远不会明白。要想说服他,正如想要说服莫莱拉·西塞或加利雷奥·加尔一样,完全是对牛弹琴。男爵想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仿佛世界已失去理智,而主宰人类命运的只能是盲目的、无理性的信仰。
“我可不愿和外国人在一起生活,”胡莱玛说,“一个人失去了祖国,等于失去了父母。”
“我给你们送粮,送食品,送牲畜,难道就为的这个?”男爵道,“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曾答应我,你们决不动卡龙毕一根毫毛,不来搅扰卡龙毕的百姓。难道‘劝世者’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诺言?”
“你不信神,不祈祷,不信上帝,”矮子又问,“可你对卡努杜斯的兴趣为什么这样大?”
“他得听从主的旨意。”帕杰乌说。
“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加尔说,“甲贡索人也是我的亲人。”
“这么说,是上帝要烧我的家。”男爵轻声说。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矮子问,“不怕死在外国?你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死后不会有人祭奠你。”
“是主,”帕杰乌赶忙纠正说,好像怕被误会,“‘劝世者’不愿您和您的家属受到任何伤害。你们都可以走。”
矮子凝眸注视着加尔,他和胡莱玛一样极力想弄清加尔这番话的意思。加尔仍在满腹心事地一边嚼一边吐。
“你未免太客气了吧?”男爵嘲讽道,“我不走,我也不允许你烧掉我的房子。”
“在我父亲看来,人的头就像一本书、一面镜子,”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来到这样一个国家,会怎么想?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六岁那年。我当时对他说,行动比科学更重要。这话使他大失所望。他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有自己的叛离方式。医生们都嘲笑他,管他叫巫师。”
帕杰乌的双目中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脸上的伤疤抽动了一下。
加尔、胡莱玛及矮子无可奈何地慢慢地咀嚼树枝和树根,汁液吮吸净了,便吐在地上。加尔发现脚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其中一半埋在土里。是的,是个头颅,黄黄的,上面已有许多裂纹。他过去曾在腹地道路两旁多次看见过类似的头颅,也有人告诉他,腹地义民常将敌人的尸体从土里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给野兽当干粮,以为这样就可将敌人的灵魂送进地狱。加尔左右端详着头颅。
“如果您不肯走,那我只好动手把本可以免于一死的人杀掉,”帕杰乌痛心地说,“也只好把您和您的家属杀掉。说心里话,我不愿让你们死。再说,这几乎用不着搏斗。”帕杰乌用指指后面,“您可以问问阿里斯塔科。”
翌日清晨,棉花庄那伙香客尚未动身,他们便又上路了。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越过弗朗西亚山。傍晚时分,他们已是又累又饿,再也支撑不住。傻子在路上曾晕倒两三次,第二次晕过去时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天黑下来时,他们遇到一片绿幽幽的水塘,至此,一天的辛劳才被驱散。他们先拨开草丛,各自喝了水。随后,大胡子女人盛了一盆水端到傻子面前,又用水淋了淋眼镜蛇,让它也凉快凉快。眼镜蛇一直没受什么苦,因为总可以找到几片树叶或蠕虫给它吃。他们喝足了水,便动手挖树根,折树枝,摘树叶,矮子还设下了捕捉野兽的陷阱。炎热的白天已经过去,微风和着香气轻轻吹过。大胡子女人坐到傻子身旁,让他把头倚在她的膝上。她关心傻子、眼镜蛇及大篷车的命运,如同关心自己的命运。她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存取决于自己保护傻子、眼镜蛇及大篷车——这三样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的能力。
帕杰乌以哀求的目光望着男爵,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
前几次,胡莱玛曾极力向他解释,但她今晚默然了。她可能认为加尔永远不会理解这类事情。
“可以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吗?”男爵终于说,“我能不能把这里的……”
“我也不理解那伙带走了我头发的强人,”加尔喃喃说,“我是说,我不理解那个叫凯依法的人。难道他让我活下来的目的就是要让鲁菲诺亲自来享受报复的乐趣?这不像农民的作为,而是贵族的伎俩。”
“给您一天的时间,”帕杰乌打断了男爵的话,“您可以把要带的东西都带走,但我不能再等了。魔鬼的军队正向贝罗山挺进,我得赶快回贝罗山去。”他戴上草帽,转过身,像阿里斯塔科陪他跨进这道门槛时那样背对着男爵,告别似的诵道:“赞美好耶稣。”
“这一点正是我无法理解的。”加尔想。他俩前几次也谈到了这一点,但他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在这穷乡僻壤,宗教势力如此猖獗,道德教条如此死板,这些除了身上褴褛的衣衫和虱子之外一无所有的穷汉如何晓得名誉、复仇这类事情?他们又如何懂得荣耀、誓言以及许诺给富人、懒汉及寄生虫的奢侈品和玩物呢?他想起住在盖伊马达斯“仁慈的圣母”旅馆时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正逢过节,他趴在自己房间的窗上听一位吟游艺人讲故事。故事虽然讲得很不连贯,但可以听出讲的是中世纪的一个神话。加尔早在孩提时代就读过这个神话,成年后又看过被改编成抒情说唱剧的《魔鬼罗伯特》。这个神话是如何传到这里来的?看来,世界要比表面看到的更难以预卜。
男爵发现自己抽着的雪茄已经熄灭。他抖掉烟灰,重新将雪茄点燃。他吐了口烟,心中计算着,看来在规定期限内向莫莱拉·西塞求援是不可能了。于是,他——无论如何他也是个腹地人——无可奈何地想,假如埃斯特拉知道他们生活的这幢房子和这片土地将化为灰烬,将会怎么样呢?
“杀你的人应该是鲁菲诺,”胡莱玛轻声说,话音里没仇恨,仿佛谈家常,“即使他杀了你,他失去的也比你多。”
半个小时之后,男爵来到餐厅。男爵的右侧是埃斯特拉,左侧是加利雷奥·加尔,三人都坐在高背的奥地利式椅上。虽然天还没有黑,可仆人们已将灯点上。男爵瞟了加尔一眼:加尔无精打采地将一匙匙的汤送到唇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男爵曾告诉加尔,如果他想出去溜达溜达,可以出去。但他除了和男爵谈话,一直待在自己的房内——他住的正是莫莱拉·西塞住过的房间——不停地写呀写呀。男爵曾要他谈谈他和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见面后到现在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我换取自由的条件?”加尔问男爵。男爵摇摇头:“您现在是我对付我的敌人的最好武器。”加利雷奥·加尔什么都没说,男爵怀疑他是否在写自白书。可如果他不是在写自白书,那又在昼夜不停地写什么呢?烦恼之余,男爵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不理解我,如同我不理解你,”加尔说,“你为什么不在我昏厥时开枪打死我?为什么不劝那伙强人砍下我的脑袋带走而是只带走了几缕头发?既然你我信仰不同,你为什么要和我待在一起?”
“一个理想主义者?”加尔问,“像他那样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会是理想主义者?”
胡莱玛望着他,仍像往常那样显出惊奇和陌生的神情。虽然两人只隔着几毫米,但谁都没去碰谁一下。矮子已经在嘟嘟囔囔地说梦话了。
男爵意识到,这个苏格兰人正把他们在办公室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而且颇有不宣而战的态势。
“等他们打完仗,把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打败,我一定设法去找他们。”加尔说。他说话声音很轻,好像是在吐露衷肠:“多少年来,我出生入死,一直在奋斗,可在我们的营垒里看到的只是背叛、分裂和失败。我多么希望看到胜利呀,一次也好。我多么想知道我们的胜利会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而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您对西塞上校是个理想主义者感到奇怪吗?”男爵以英语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一点用不着有任何怀疑。他对金钱、荣誉甚至权力通通不感兴趣。他信奉的是抽象的东西。他所主张的民族主义是病态的民族主义。他崇拜技术进步,认为只有军队能够治理这个国家,只有军队才能把这个国家从混乱和腐败中拯救出来。他是个罗伯斯庇尔式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