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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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利雷奥·加尔和胡莱玛睡在车篷帆布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定距离。从依布埃拉起,这车篷就没支到车上去。皓月当空,星斗满天。夜静静的,明净而凉爽,只有曼达卡鲁树和芒果树幽幽的阴影在四周晃动。胡莱玛闭着双眼,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加尔躺在她身旁,两手枕在头下,仰望广阔的天穹。如果不去看看卡努杜斯,就在这荒凉的地方止步,未免荒唐。那里的一些事情可能是原始的、幼稚的、充满迷信色彩的,却是非凡的。卡努杜斯是自由的堡垒,那里没有货币,没有老板,没有宪警,没有神父,没有庄园主,也没有银行家,是按照最贫困的贫民的信仰并靠他们流血牺牲建立起来的社会。倘若这个堡垒能存在下去,那么别的问题必将迎刃而解。宗教偏见和对来世的幻想,都将因腐朽无用而最终消失。倘若这个榜样能立住脚,影响就会波及其他地区,就会出现更多的卡努杜斯,谁知道……加尔搔搔自己的脑袋笑了,他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用指尖揪住的长度。在被剃成光头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感到忧虑和恐惧。为什么?这得从他在巴塞罗那就诊时挨棍棒说起。医院长廊上挤满被囚禁的精神病患者,一个个被剃光了头,身上穿着拘束衣。看管患者的是刑事犯。这些看守人员不但常常把病人的饭食吃得一干二净,而且动不动就毒打患者,甚至以水龙浇患者取乐。他每逢在镜子、溪水或水井中照见自己的光头,就会立即回忆起那段往事:罪犯和医生沆瀣一气,虐待患者。他当时曾写过一篇题为《反对虐待患者》的文章,并常以此自豪。革命不仅将使人类摆脱资本和宗教的桎梏,而且要消除对疾病患者的偏见。在阶级社会中,患者,特别是精神病患者,是社会的产物,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和歧视并不亚于工人、农民、娼妓及奴仆。刚才那位传道者自以为在谈论上帝,实质上在谈论自由。他不是说贫穷、疾病、丑恶将从卡努杜斯消失吗?难道这不算革命理想?胡莱玛睁大双眼凝视着加尔,她是否也在思索?
当一名仆人进来收拾碗盏时,男爵缄口了。他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餐巾,心中思忖着次日夜里他看到的将是一片瓦砾和灰烬。他曾一度希望出现某种奇迹,希望他的对手莫莱拉·西塞率领官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卡龙毕,阻止这一罪恶事件的发生。
黑暗中有人哭了。那哭声低沉而凄凉,一声接着一声,持续了很久。传道者又开口了,语气比刚才温和多了。精神必定胜过物质,好耶稣代表精神,魔鬼是物质。久盼的奇迹即将出现:贫穷、疾病、丑恶都将从人间消失。他用手轻轻碰碰蜷缩在加尔身旁的矮子。矮子也将像其他人那样魁梧、英俊。此时,有几个人为那人的哭声所动,也哭了起来。传道者将头倚在身旁一个香客的身上睡去。众人渐渐平静下来,香客们相继学着传道者的样子睡了。艺人们回到了大篷车上,不一会儿听到常说梦话的矮子打起鼾来。
“他和许多理想主义者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男爵接着说,脸上并未流露出内心的痛苦。他的夫人和加尔凝视着他。“您知道他在阿纳托·米兰城堡是如何对付那些推翻弗洛里亚诺元帅的联邦叛乱分子吗?他处决了一百八十五人。他们已是缴了械的人呀!可他不管这一套,他要杀一儆百。”
那天下午,他们过了棉花庄,遇到一伙在路上歇息的香客。他们把大篷车撂在一边,走到香客们身前。香客中大部分人是棉花庄的,要到卡努杜斯去。为首的是一位传道者,此人年已古稀,上穿圣衣,下穿长裤,脚蹬麻鞋,身上还披着一条很大的披肩。随他一起来的人都以虔诚、胆怯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加利雷奥·加尔蹲到他身旁,不住地问这问那。传道者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不解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和那伙人说起话来。他后来谈到了卡努杜斯,谈到了《圣经》及“劝世者”的预言,并把“劝世者”称作耶稣的使者。他还说,他们将在死后三个月零一天——不会早也不会晚——复活。可“魔鬼”手下的人不同,他们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死而复生。这便是两者之间的差别,生与死之别,天堂与地狱之别,永远受苦受难与赎罪洗罪之别。敌基督可以派兵到卡努杜斯来,可又有何用?他们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腐烂、消亡。信徒们自然也会死,但死后三个月零一天会死而复生。到那时,他们的躯体又将完整无缺,他们的心灵会由于天使的抚摩和耶稣的引导而变得更加纯洁。加尔双目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人,生怕漏听了一句话。加尔利用老人喘息的机会插嘴说:“要取得战争的胜利,不仅要有必胜的信心,而且要有武器。那么,卡努杜斯有没有条件抗击代表富人利益的官军呢?”香客们看看加尔,又望望传道者。传道者听到了加尔的这番话,但没抬头去看他。战争结束后,富人将不复存在,或者说再看不出贫富之分,因为到那时大家都是富人。巨石将变为河流,荒山将变成沃土,棉花庄那样的荒漠将像圣多山那样成为鲜花盛开的乐园。眼镜蛇、毒蜘蛛等都将和人类友好相处,正像人类被逐出天堂之前那样。“劝世者”来到人世的目的就是使人们懂得这些道理。
“他们一个个都是被砍死的呀。”男爵夫人补充道。她的英语没有男爵那么流利,讲得很慢,好像对自己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没有把握。“您知道农民管他叫什么吗?叫他‘杀人魔王’。”
他们默默地走着,休息或轮班拉车都无定规。谁累得走不动了,或遇上一条小溪、一眼井,或在天热时遇上一个荫凉的地方,便停下来。他们一面走路一面警惕地睁大双眼注视着路两旁,看有无可充饥的东西。偶尔也会捕到一只可食的动物,但此种情况实在不多,于是不得不把所有绿色草木都拿来嚼一嚼。他们一心想找茵布塞罗树。这是加利雷奥·加尔刚发现的一种树,它的根味道香甜,汁液多,吃起来清凉可口,仿佛真正的美味。
男爵哑然失笑,看了看刚端上来的一盘菜,但没去理会。
矮子又纵声大笑起来。他为了不被大胡子女人赶上,开始奔跑起来。大胡子女人朝他扔了一阵石块,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大胡子女人身旁。这便是他们干架的方式,看上去更像嬉戏,像交流感情。
“您想,倘若卡努杜斯那帮所谓亲英的、妄图复辟帝制的叛匪落到他手里,会是什么下场?”男爵忧伤地说,“他知道,他们既不亲英,也不想恢复帝制,但为了雅各宾分子的事业,他需要行动。至于卡努杜斯那帮家伙是否真亲英、是否真想复辟帝制则是次要问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巴西的利益,而且他真是这样认为的。”
“你就喜欢做他们的奴隶,”矮子高声道,“他抚摩你前额的那天,你就被迷住了。他还对你说,要你做个好妈妈。你不但信了他的话,还掉眼泪呢。”
他艰难地吃了口菜,脑海里浮现出卡龙毕将化为乌有时的烈焰。他仿佛看见那熊熊烈焰正将所有的一切吞没,仿佛听到烈焰的噼啪声响。
大胡子女人也哈哈大笑,她本想给矮子一记耳光,可矮子躲过了。
“我对卡努杜斯那些可怜虫是了解的,”男爵觉得手上渗出了汗,“他们无知、迷信,一个牛皮大王就可以使他们相信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但他们勇敢,能吃苦,对尊严有一种恰当的本能。他们连皇帝彼得罗二世和十二门徒中的彼得都分不清,只是盼望国王堂塞巴斯蒂安从海底钻出来保护他们,却将被当作保皇分子处决;他们对英国究竟在哪儿都没有概念,却被当作亲英派枪毙。岂不荒唐?”
“那你是什么?”矮子笑得前仰后合,“对,我清楚了。你是奴隶,大胡子大姐。你喜欢听别人的摆布,正如你从前喜欢听吉普赛人的摆布一样。”
男爵又将叉子送到嘴上,吃了一口他觉得油烟味很重的东西。
矮子失声大笑。
“莫莱拉·西塞说知识分子不可信,”男爵接着说,“我看理想主义者更不可信,加尔先生。”
“因为他是个真正的人!”她高声道,“我已和那些魔鬼待腻了。”
加尔说话了。男爵觉得加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朝他说话。
矮子汗流浃背,说话时喘息不止,显得更矮了。他今年多大年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脸上已出现皱纹,瘦骨嶙峋,驼背,鸡胸。大胡子女人望了加尔一眼。
“您让我到卡努杜斯去吧,”加尔满脸红光,双目炯炯闪亮,一副异常激动的样子,“我愿为自己最美好的理想,为自己的信仰,为自己一直为之奋斗的事业去死。我不愿像个白痴那样了结自己的一生。您说的那些可怜虫是当今这个世界上最有尊严的代表,是揭竿而起的贫苦百姓的代表。虽然您和我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我相信您是可以理解我的。”
“你明知道不该去那里,可硬要我们去。没有东西吃,我们全会饿死在卡努杜斯,”他指着加利雷奥·加尔生气地问,“你干吗要听他的?”
男爵夫人向仆人使了个眼色,要他立即拿着杯盘离去。
大篷车需由两人拉。他们五个形容憔悴,仿佛患了大病。每逢轮到矮子拉车,他总要在大胡子女人面前抱怨一阵。
“我在这儿对您毫无用处,”加尔又说,“我可能是天真的、幼稚的,但我绝不文过饰非。我这话不是讹诈,而是事实。不论您把我交给当局还是交给官军,都对您毫无益处。我什么都不会说。如果需要,那我只好撒谎,起誓说是您买通了我,让我陷害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因为即使他是只老鼠,而您是堂堂的正人君子,那我还是喜欢雅各宾分子而不喜欢保皇分子。男爵,请您别忘了,我们是政敌。”
马戏班的艺人们轮番拉着大篷车在荆棘丛生、乱石遍地的路上艰难地向前走。景色愈来愈荒凉,有时,他们一连几天吃不到一点东西。从花甸起,他们开始遇上一些前往卡努杜斯的朝圣者,这些朝圣者比他们更穷得可怜:他们的全部家当背在背上,也有些残腿断臂的人把家当分成几个行囊在地上拖着。一路上,只要有机会,大胡子女人、傻子及矮子就给山民们占卦、唱歌谣或演滑稽戏,然而人们实在拿不出多少东西来酬谢他们。纷传巴伊亚州的乡警切断了通往卡努杜斯的道路,凡在应征年龄的男人都会被抓去当兵。于是艺人们只好绕道走离贡贝最远的一条路。他们常常看到烟雾,人们告诉他们,那是甲贡索人为了把官军饿死而进行坚壁清野。艺人们同样可能成为坚壁清野的牺牲品。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少听到他的笑声,说话也少多了。
男爵夫人做出要起身的样子。
他脸上毫无怒色,说得更确切些,他脸上全然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
“你不一定要离开。”男爵拦住了她。虽然他表面上在听加尔讲话,心里想的却是那即将把卡龙毕化为灰烬的大火。如何向埃斯特拉解释这件事呢?
“叛乱头子们已露面了,”西塞上校突然抛开强奸事件改变话题,“是的,先生们。你们知道是谁在为卡努杜斯运送枪支弹药和粮食吗?是贡贝的神父,一个叫华金的人。圣衣成了一张理想的通行证、一把开门的钥匙、一种豁免权。先生们,通敌的是一位天主教神父!”
“您就让我到卡努杜斯去吧。”加尔又央求道。
勤务兵为西塞上校备好马。空地上响起整队集合的口令,部队沿着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您到那儿去干什么?”男爵夫人高声道,“甲贡索人会把您当作敌人杀死。您不是说您是个无神论者,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吗?那您和卡努杜斯有什么关系?”
“给这位不幸的姑娘弄点吃的来。”莫莱拉·西塞指着姑娘命令道。随后,他对凑到身边的两位记者说:“姑娘早已疯了。虽然村民们仇视我们,但我们还是要这样对待她。你们不认为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吗?这不是对那些把我们称作敌基督的人的最好回答吗?”
“夫人,我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和甲贡索人是一致的,虽然他们并不了解这一点。”加尔停顿片刻后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上校的话讲完,人群里默无声响,一片寂静。那两个失去知觉的士兵耷拉在树上,样子十分滑稽可笑。被奸污的姑娘已止住哭声,目光呆滞,不时地发出痴笑。
男爵几乎是无意识地用葡萄牙语对自己的妻子说:
“士兵们,愿你们以此为鉴,”西塞上校高声道,“军队是而且应该是共和国最纯洁的组织。我们必须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上至高级将领,下至普通士兵,都应该这样要求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受到人民的爱戴。你们知道,我们第七步兵团有这样一个传统,那就是谁违犯军纪,谁就必须受到严惩。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保护百姓,而不是来和叛匪们比赛。今后谁若再敢强奸民女,格杀勿论。”
“埃斯特拉,我们该走了。他们要烧掉卡龙毕,已经无法挽回。我没有抵抗,当然也不值得自杀。”男爵看见妻子咬紧双唇,脸色惨白,呆呆地坐在那里。他预料妻子会晕倒。他转身对加尔说:“您瞧,我现在有要紧事和埃斯特拉商量,回头我到您房间去吧。”
体罚结束,其中两个已失去知觉,唯有那个态度傲慢的仍然显出聆听西塞上校训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