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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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你却老了十岁。”男爵透过车窗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和散落在海上的岛屿,汽车沿着圣本托路盘旋而上,正驶向上萨尔瓦多。大海、岛屿,越来越清晰了。“事态严重吗?”
“死了?”大胡子女人问。
巴伊亚州议长古穆西奥先生的脸顿时阴沉下来。“比您想象的要糟得多,”他指着码头道,“我们曾计划在那里举行群众集会,显示一下我们的力量。大家都答应带些人来,有的甚至说要从内地带人来。我们估计会来几千人。现在您已经看到了。”
吉普赛人无论如何总算活下来了,这就应验了“不该死的准有救”那句话(这话是大胡子女人说的),马戏班也没散伙。然而,他现在确实成了这个不景气的马戏班的累赘。横竖他们有了一辆大篷车,由一头骡子拉着。车架几经修补,车篷上也打满了补丁。篷内睡着最后剩下来的几位艺人:大胡子女人、矮子、傻子,此外还有眼镜蛇。他们仍在演出,矮子讲的艳情侠客故事仍和从前一样受欢迎。为了不把那头骡子累坏,他们徒步走路,唯一坐车的是那条被放在竹篮里的眼镜蛇。他们在腹地周游的路上遇到过圣徒、盗贼、香客、退役军人,也遇到过一些长相丑陋的怪人,但像那天上午在里亚乔·达·翁萨一个拐弯处见到的红头发男人,以前还从未遇到过。那红头发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裹着一袭青衣,青衣上沾满了灰尘。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具正在被兀鹫啄食的驴尸,驴尸旁是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一名年轻妇人站在火堆旁,凝望着他们朝她走来,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拉着大篷车的骡子自动停下,仿佛是谁命令它停下。大胡子女人、矮子及傻子仔细看了看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他们透过那长长的头发发现,他肩膀上有伤,额上、耳上及胸部有着斑斑血迹。
男爵的汽车驶过神学院门前,几个渔夫摘下草帽,挥手向男爵致意。男爵也摆摆手,向他们告别。随后,他嗔怪地对古穆西奥说:
久旱不雨,马戏班的艺人们恳求吉普赛人到海滨去,但吉普赛人执意不肯,厄运也就从那时开始了。他们看到的一座座荒芜的村落和尸骨遍野的庄园。他们知道,他们早晚会渴死。然而,吉普赛人拒不接受大家的劝告。有一天晚上,他对大家说:“我现在让你们走,谁想走就走吧。可有一条,如果你们现在不走,以后就别在我面前再啰唆马戏班该到哪里去。”一个都没走,毫无疑问,他们对人比对这场旱灾更害怕。吉普赛人的妻子达迪娃在卡汀珈的多莫拉病倒了。他们无食充饥,只得把马戏班里的动物吃掉。当旱象解除,又开始降雨时,已是一年半以后的事了,他们小小的动物只剩下了眼镜蛇。艺人中,儒利昂和他的妻子萨比娜、黑人索利芒、巨人佩德林、蜘蛛人及小女明星相继死去。那辆车棚上印着人头像的大篷车不见了。他们现在只得把全部行囊堆在两架板车上拉着走。后来,又降雨了,人也渐渐回来了,马戏班开始恢复起来。吉普赛人买了两匹骡子。演出又开始了,虽然挣钱不多,但总算够他们维持温饱。但比起往日,情况已大不相同了。吉普赛人因失去了三个儿子,终日疯疯癫癫,无心多问马戏班的事情。他的三个儿子原是委托给大卡尔德朗村的一家人照管的,但等大旱过后再回来寻找时,村上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坎皮纳一家及孩子们的下落。吉普赛人没有就此罢休,直至若干年后还一直四处打听,但音信杳然。三个儿子的夭亡——至少大家都认为是死了——把这个性格刚强的人变成了冷漠无情的人。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一天下午,马戏班在圣罗莎村演出,吉普赛人表演巨人佩德林从前常演的一个节目:看观众中有没有人能将他推翻在地。当时,人群里走出一条大汉,把他一下子推了个仰面朝天。吉普赛人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说他刚才是滑倒的,要与那汉子再较量一次。那大汉当即又把他打倒在地。吉普赛人再次爬了起来,眼里射着凶光,逼问那汉子敢不敢持刀再来比试一下。那汉子不肯再打,可他气急败坏地再三向那汉子寻衅。那大汉被逼得无计可施,只得应战。和刚才一样,那大汉不费吹灰之力,再次将他打翻在地,脖子上顿时开了个大口子,两只眼成了两颗玻璃球。日后人们才知道,那位对手不是别人,正是强盗彼得劳。这位吉普赛人当时岂不是异想天开?
“在女人面前谈论政治是不礼貌的表现,你是否不把埃斯特拉看作女人?”
他们谁都无法理解纳杜沃村那个小伙子的想法。那青年满头长发纷乱地交织在一起,两只眼睛乌黑闪亮,两条短腿走起路来东摇西晃。有一次演出,人们注意到吉普赛人一直在凝视着那小伙子,脸上流露着异常兴奋的表情。吉普赛人之所以那样是因为怪物(不论是人或是动物)本身比靠怪物去赚钱对他更有吸引力。他可能在这个由怪物和多余物组成的大家庭里觉得更健康、更充实、更纯洁。演出结束时,吉普赛人问清了青年的住址,找到了他的家,见到了他的父母,并且说服了青年的父母。青年的父母同意让孩子随吉普赛人去学艺。令人费解的是,就在吉普赛人开始教他驯兽节目时,他逃跑了。
男爵夫人失声大笑,那笑声清脆、爽朗,听后会使人觉得她还是个少女。她长着满头栗发,皮肤细白,手指修长,两只手动起来像两只小鸟。女仆塞巴斯蒂娜体态丰腴,满头乌发,妩媚极了。此时她们正眺望着蔚蓝的大海、幽绿的海岸及鲜红的瓦屋顶。
吉普赛人一定和海滨的警察有什么旧账未清,因为即使在久旱不雨的日子里,他也从不愿到那里去。他性情暴躁,不论事大事小,也不论是男是女,甚至动物,谁触犯了他,他就会狠狠揍谁一通。虽然他这样虐待众人,但马戏班里没有一个人想离去。他是这个马戏班的核心,班子是他搭起来的,是他把这些原来被家人或乡邻当作笑柄、被异乡人视作怪胎或被上帝惩罚的人从各处搜罗到马戏班里来的。他们每个人,其中包括矮子大胡子女人、巨人佩德林、蜘蛛人,甚至傻子(他虽然不懂,但他能感觉)都觉得这个四海为家的马戏班比他们原来的家温暖。他们跋山涉水,跑遍了炎热的腹地。他们无须再担惊受怕,也不再感到羞愧。既然大家都长着一副怪相,就无所谓怪不怪了。
“今天只有州长没有来,他病了,”古穆西奥仿佛没有听到男爵的话,“我们决定他别来。他本想和议员们一起来的,但鉴于目前这种局势,最好还是让他一时超脱凡尘吧。路易斯·比亚纳仍和过去一样忠心耿耿。”
在他们表演的节目中,有显示力量和平衡技巧的,有魔术,也有哑谜。黑人索利芒能吞大刀;蜘蛛人能像柔丝一样爬到一根光溜溜的大杆上,倘若观众中有谁也能像他那样爬上去,他就会给谁一张惊人的百万瑞斯券;巨人佩德林能把锁链挣断;大胡子女人则能让眼镜蛇起舞,还敢和眼镜蛇接吻;马戏班所有的成员都能用烧焦的树皮和大米粉把自己化装成小丑,都能把没有骨头似的傻子折成两截、四截甚至六截。但是,马戏班真正的名角是矮子,他能讲许多情节曲折动人、充满想象、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游侠故事: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玛格洛娜公主被骑士皮耶尔掳去、一名海员后来在鱼肚里发现了公主的首饰的故事,美女西尔瓦尼娜美貌惊人、她的生父要娶她为妻的故事,查理大帝与法国十二重臣的故事,公爵夫人久婚不育和魔鬼私通生下魔鬼罗伯特的故事以及奥利维罗斯和费拉布拉斯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他不但会讲,而且讲得绘声绘色,精彩动人。正因为如此,他的节目总是安排在最后,为的是让观众慷慨解囊。
“阿达尔贝托,我这次给你带回来一本刻有马的版画集,”男爵想给他鼓鼓劲,“我想,政治上的失意大概不会影响你对马的喜好吧?”
吉普赛人的马戏班在全盛期有二十个人,如果大胡子女人、矮子、蜘蛛人、巨人佩德林及能吞食活青蛙的儒利昂都可称做人的话。那时,马戏班正坐着一辆红漆双轮大篷车上云游四方,车棚上印着演员的相片,拉车的四匹马全是法兰西兄弟会耍杂技时骑的那种马。马戏班除了拥有吉普赛人沿途搜罗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还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园:一头五条腿的绵羊、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猴子、一条眼镜蛇(普通眼镜蛇)及一头长着三排牙齿的山羊。每次演出,佩德林总要用他那两只大手将山羊的嘴巴掰开,让观众瞧瞧。他们演出时从不搭帐篷,一向是趁赶集或宗教节日时露天演出。
男爵一行已开进上萨尔瓦多,正驶往纳萨雷特。一路上,他们总是笑嘻嘻的,不住地朝街上的行人招手致意。男爵被大大小小的车辆和无数骑马的人——其中有的是专门从码头赶来的,有的是一早就等在山坡上的——堵在一条狭窄的街上。街道两旁的行人有的站在人行道上,踮起双脚,有的跑到阳台上,也有的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好奇地望着他们。卡纳布拉沃男爵府是一座葡萄牙瓷砖建造的宫殿,红瓦盖顶,阳台四周铁栏环绕,阳台下端有粗壮的人像柱支撑。府第的正面墙上有四座金光闪闪的陶像:两只长毛狮和两个菠萝。那对狮子仿佛在监视着进港的船舶,两个菠萝好像在向游人宣布:风光旖旎的萨尔瓦多城到了。男爵府四周果园环绕,园内生长着弗兰宝阳树、芒果树、科罗托树及费库树,微风吹过,园内飒飒作响。为了迎接主人归来,府内已用醋消过毒,用香草熏过,四处摆满了鲜花。用人们——呆头呆脑的白人及腰上围着肉色围裙、头上裹着头巾的黑人女人——正站在门口鼓掌迎接。男爵夫人此时已在门口和用人们搭讪上了,男爵正踮起双脚和随行人员告别。随男爵走进府里的只有州议长古穆西奥、众议员爱德华多·格利塞里约、罗查·塞阿勃拉、莱利斯·庇达德斯及若安·赛依查斯。男爵夫人在女仆的陪伴下上楼去了。男人们穿过摆着细木家具作接待用的前厅,来到书房前。男爵开了门,房内书架林立,卷帙浩繁,从那里可以望到果园的景色。已等在那里的近二十位宾客见他进来,急忙止住话题,站起身朝他鼓掌。州长路易斯·比亚纳第一个上前拥抱了他。
“保佑我的是这位女神。”记者们听到西塞上校拍着身上的佩剑对那位老妇说。
“没去码头接您可不是我的主意,”州长表白道,“不管怎么说,全体州议员和市议员都在这里了。愿听您的吩咐。”他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
“愿圣母保佑您,上校。”她画了个十字。
路易斯·比亚纳州长膀大腰粗,大腹便便,秃顶已十分明显。男爵和众人寒暄着,古穆西奥关上了房门。男爵入座,屋内渐渐静了下来。他们都在凝视着男爵,目光中除了不安,还饱含着无声的恳求、期待与信任。一向笑容可掬的男爵看着那一张张哭丧着的脸,脸上渐渐布满了阴霾。
西塞上校望着他们,心里十分难过。记者们依然呆在原处,瞠目结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临走手里拿了块已被啃过几口的面包,脸上漾着感激的神情走到莫莱拉·西塞上校身旁。
“我看,此刻不是我向你们讲述尼采的狂欢节很像我们的狂欢节的时刻。”男爵一面一本正经地说,一面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路易斯·比亚纳,“就从最糟糕的事情谈起吧。眼下最糟的事情是什么?”
此时无需他再去鼓动了。他们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地朝那些杯盘碗盏拥去,你给我一肘,我回你一拳,推推搡搡,争着去抢吃那些酒菜。
“就在您回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电报,”州长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安地嘟囔道,“里约热内卢做出派兵到巴伊亚州的决定,将派遣一个团来卡努杜斯。这项决定已在国会一致通过。”
“第七步兵团请你们。请吧,你们别害怕。这些东西全是为你们准备的。你们比我们更需要。请,请,多吃点儿。”
“也就是说,政府和国会都认为着存在叛乱阴谋,”古穆西奥打断了州长的话,“他们扬言,塞巴斯蒂安的党羽企图在埃乌伯爵、保皇派及英国人——当然也包括巴伊亚州自治党在内——的帮助下恢复帝制。雅各宾分子的谎言竟成了共和国行动的全部准则。”
“请进,请进。”他一面说,一面连拉带拖地把他们拉到座位上,并亲自揭去盖在饭菜上的纱布。
男爵并未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接着,西塞上校向司令部的军官们转过身来,军官们立即围了上去,仿佛妖术已经解除。盖伊马达斯车站顿时又活跃起来,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但五名记者仍站在原处,呆滞木然,面面相觑,显出沮丧的神态。他们不明白莫莱拉·西塞为什么对待他们竟像对待敌人,为什么一个问题都不让他们提,为什么对他们没有任何热情的——至少是礼貌的表示。西塞上校的副官们各自领了命,两个脚跟一碰,朝不同的方向去了。现在只剩西塞上校一人了,他朝四周扫视了一眼。就在这当儿,记者们本以为上校会到他们这边来,但他们错了。西塞上校凝视着贴在玻璃上那一张张饥馑、黝黑、憔悴的脸庞,好像刚刚发现了什么似的。他双眉紧蹙,下唇前突,说不上是一种什么表情。突然,他径直朝最近的一扇门走去。他打开大门,摆着手,招呼那群衣衫褴褛——其中许多人连鞋子都没穿——的老人、妇女、儿童进候车厅,但这些人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用尊敬、畏惧、羡慕的目光望着他。他用力挥着胳膊,要他们进去。他拉他们,拖他们,指着长桌要他们坐到长桌那儿去。那儿摆着市政厅为欢迎他而准备的美酒佳肴,贪婪的苍蝇在上面往来盘旋,构成了一个个光轮,使得那些美味黯然失色。
“我对联邦军的到来并不感到奇怪,”男爵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这是必不可免的。我感到奇怪的是卡努杜斯的情况。两次讨伐全被他们挫败了!”他瞅了比亚纳一眼,脸上显出焦虑的神色,“比亚纳,这一点是我无法理解的。对于那帮亡命之徒,要么别去理他们,要么一开始就要置他们于死地,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成为一个全国性的问题,我们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白白给他们送礼了。”
“你们愿随第七步兵团一起来,这我同意,但你们必须遵守某些规定。你们从这儿发出的电讯稿必须预先经过库尼亚·马托斯少校或塔马林多上校的批准。沿途通过信差带出去的报道也必须如此。我要警告你们,如果有谁未经我助手的许可私自往外发消息,将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希望你们能谅解这一点,因为任何过失、任何错误、任何疏忽都可能给敌人造成可乘之机。目前我们处在战时状态,请别忘了这一点。预祝诸位在第七步兵团逗留期间生活愉快。诸位先生,我的话讲完了。”
“五百官兵、两门大炮、两挺机枪还对付不了那帮无赖、那群善男信女?”路易斯·比亚纳激动地反问道,“谁会料到有那么多兵、装备又那么好的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竟然败给了那群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