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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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都不能证明你轻易放走那英国人是对的。”穆拉乌说。男爵当即意识到老少校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番话来:“那英国人不正是埃巴米农达肆无忌惮的活证据吗?不正是这个野心家鄙视巴西的有力见证吗?”
“不,你是共和国的敌人,你在为一个复辟阴谋集团和一个外国强国效劳。”
“理论上可以这样讲,”男爵说,“可以这么假设。”
“我是好人啊,长官。”被抓来的华金神父呻吟道。
“我们本可以带着他到那撮赫赫有名的头发去过的地方走一趟的。”古穆西奥说话的声音很低,却是严厉的、气愤的。
“神父的身份并没有阻止你去为祖国的敌人效力。”西塞上校打断了他。上校朝前走了几步,走到这位贡贝的神父面前。神父低下了头。
“但在实践中,事实并非如此,”男爵接着说,“加尔不是一般的狂人。是的,你们别笑,他是个特殊的狂人:一个有信仰的狂人,否则他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公开声明反对我们。他本可以为埃巴米农达对我们的指控作证,置我们于可笑的境地。”
“是的,长官,我怕得要命。”俘虏结结巴巴地说。他浑身颤抖,言不成句:“我挨了打。作为神父……”
“很遗憾,我不得不对你的这种说法提出异议,”古穆西奥说,“不论是软办法还是硬办法,能让一个人讲出实话的办法多得很哟。”
“你现在该怕了吧?”
“但对那些狂热的信徒没有丝毫办法,”男爵回答,“对那些相信自己的事业胜过对死亡的恐惧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对加尔严刑拷打,只能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事业。宗教史上有许多例子……”
莫莱拉·西塞仔细打量着俘虏。两人的身材几乎一般高,只是西塞更瘦些罢了。
“那样,宁可给他一枪,然后把他的尸体带回来,”穆拉乌说,“可放走他……”
近视记者发现西塞上校的目光一度落在自己的脸上,担心上校会命令自己走开,但上校并没有那样做。
“我倒很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男爵说,“很想知道是什么人杀死他的。是向导不愿把他送到卡努杜斯,半路杀了他?是被图财害命的甲贡索人杀了?还是被莫莱拉·西塞杀了?”
“少尉,干得好!”西塞上校边说边向他伸过手来,“你现在可以去休息了。”
“向导?”古穆西奥睁大了眼问道,“你还给他派了个向导?”
坐在塔马林多上校和库尼亚·马托斯中间的莫莱拉·西塞上校在一张折叠桌后站起身来。他走过来,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俘虏。虽然他脸上并未露出激动的神色,但近视记者注意到他像往常遇到激动的事情时那样,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我还送给他一匹马,”男爵回答,“完全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和同情。”
“团座,任务完成了。”少尉两个脚跟一碰报告道。
“同情?怜悯?”穆拉乌少校一面重复着,一面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同情一个妄图使世界陷入血与火的无政府主义者?”
少尉努了努嘴,把俘虏指给上尉看。近视记者看见了抓来的俘虏。俘虏的两只手被捆绑着,满脸惧色,身上穿的一定是他原来的圣服。他个头不高,但很结实,大腹便便,鬓发斑白,两只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巡逻队继续朝前走,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仍然走在队伍后面。当那俘虏被带到第七步兵团团长西塞上校的帐篷前时,两个士兵用鸡毛掸替他掸去了衣服上的尘土。俘虏的到来顿时引起一阵骚乱,许多官兵跑来看他。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双眸中闪射着惊恐的光,像怕挨打似的。少尉把他拖进帐篷,近视记者随在后面溜了进去。
“而且从他所写的那些东西来看,还是一个背有几条人命的无政府主义者,”男爵说,“如果他写的那些东西不是谎言,同情他也未尝不可。这个可怜虫相信卡努杜斯到处充满兄弟情谊,是唯物主义者的天堂。他谈起甲贡索人来就像谈起自己的同志。我当时不同情他是不可能的。”
“怎么样?”奥林皮奥上尉以问候的口吻问那少尉,“找到了吗?”
男爵注意到在场的伙伴们愈来愈惊愕地凝视着他。
两人刚穿过第一道岗哨,就见北面尘土飞扬,另一支巡逻队尾随而至。巡逻队长是个少尉,年纪不大,满身尘土,一脸兴致勃勃。
“我这里有他的遗嘱,”男爵告诉大家,“读起来很困难,有许多地方简直是胡说八道,但很有意思。里面关于埃巴米农达的阴谋写得很详细:埃巴米农达如何将他招来,后来又如何企图杀死他,等等。”
几个士兵失声大笑。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离巡逻队越来越远了,他们骑马走了一阵。奥林皮奥觉得近视记者实在可怜,便朝近视记者的坐骑猛抽几鞭,两匹马疾驰而去。近视记者又没能按照规定时间喝水,虽然他只喝了一口,但觉得舒服多了。三刻钟后,他们已能望到营地的草棚了。
“要是早将这个阴谋公之于世该多好啊!”古穆西奥忿忿地说。
“我害怕的不是魔鬼,而是‘杀人魔王’。”
“公布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男爵嗔怪道,“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通过秘密警察和武器走私贩制造的假象比事实还要真实。晚饭后,我来给你们翻译几段加尔的自传,是用英文写的。”男爵望了妻子一眼——她在睡梦中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遗嘱留给我吗?是要我把它转给里昂的一家无政府主义杂志。你们想想,我现在反对的并不是英国的君主政体,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法国恐怖主义分子。”
向导清清嗓子回答:
男爵见伙伴们愈来愈恼火,便大笑起来。
“你既然相信这种鬼话,干吗还出来当向导?”奥林皮奥上尉问那向导。
“瞧,我们就没有你那么高的兴致。”古穆西奥说。
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已远远落在巡逻队后面。他们离开了灌木林,重新踏上了沙原。向导告诉他们,“劝世者”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好耶稣将封锁卡努杜斯,卡努杜斯之外的草木、禽兽,还有人,都将从地球上消失。
“这是因为他们烧毁了我的卡龙毕庄园。”
“没关系。去看看,”奥林皮奥上尉打断了他,“军曹,你们必须在天黑前返回。”
“别假惺惺地说这种戏谑之言了,有什么话就明讲吧。”穆拉乌责备道。
“没有看过的还有两口,”向导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态,“我看用不着去看。”
“现在的问题不只是不能伤害埃巴米农达这个粗鲁的村夫,”卡纳布拉沃男爵说,“而是要同共和党人和解。我们之间的战争已告结束,这是形势决定的。不能同时进行两场战争。那个苏格兰人不但对我们毫无用处,而且从长远来看,可能会使问题复杂化。”
“好吧,还有希望,”奥林皮奥上尉嘟囔道,“四周还有几口井?”
“你的意思是要跟进步共和党人和解!”古穆西奥惊愕地瞪着男爵。
巡逻队的向导找到了一口井。近视记者只需看看向导的表情就知道井已被甲贡索人填平。官兵拿着铁桶推推搡搡地朝井边跑来,近视记者听到铁桶碰在石头上的叮当声,看到士兵们脸上显出失望痛苦的神情。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不逍遥自在地待在自己在萨尔瓦多的书房里抽抽鸦片看看书呢?
“我是用了‘和解’这个词,但我想到的是一种联盟、一种协约,”男爵说,“要明白这一点是困难的,做起来更难,但眼下别无他法。好吧,我看现在可以把埃斯特拉送回她的卧室去了。”
一支政府军在辽阔的沙原上前进着,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灌木丛,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希望的神情,只有近视记者除外。从宿营地一出发,他就料到:“一定白跑一趟。”自从实行定量供水以来,他没有吐露半分失落情绪,内心极力克制。食物少,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因为他一向食欲不佳;干渴,他却难以忍受。所以每隔一阵,他便脱下帽子,估摸还差多少时间才到严格规定的饮水时刻。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陪伴奥林皮奥上尉的部队出来找水。如果他明智,本应该利用这几个小时在营地好生休息一下。他不习惯骑马,出来跑这一趟只能令他疲劳,自然更会使他饥渴。但如果留在营地,他会感到凄凉和郁闷。在这儿,至少他得集中精神,以免掉下马来。他知道,他的眼镜、衣服、体态、写字板及墨水瓶都是士兵嘲弄的对象,但他并不生他们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