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暮霭降临。“劝世者”在科罗罗波讲述了夏娃和马利亚的不同之处:一个好奇、悖逆,另一个善良、温驯,从来无意采摘贻害后人的禁果。玛丽亚·瓜德拉多趁着稀疏的亮光觑见“劝世者”与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贝阿迪托及比拉诺瓦弟兄站在一起,于是心中思量:说不定和她一样,抹大拉的玛丽亚在儒阿看见了好耶稣及其门徒也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谦卑、善良;说不定抹大拉的玛丽亚此刻也和她一样在想,多么英明的主啊,他没选中有钱有势的地主,而是选中了这样一些贫贱的人来改变历史的航向。她突然发觉,门徒中没有利昂·德·纳图巴。她的心为之一怔:他会不会摔倒在地被人踩伤,此刻正挺着那幼儿般的躯体、睁着智者的眼睛在泥泞地上呻吟呢?她咒骂自己不该忘了照顾他,便下令女信徒们当即去找。然而,人群密密层层,女信徒们无法挪动。
“劝世者”就这样由盖莱莫波山口到乌亚乌亚山口,由康巴奥山到罗萨里奥,由乔罗乔街到波依斯养畜场,以自身的光临将火带给百姓。每来到一条战壕前,他都要停一停,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欢送。在玛丽亚·瓜德拉多的记忆中,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圣列游行。天气时雨时晴,她的心也时浮时沉。她和那天的天气一样,整整一天,时惊时静,喜怒不定。
归来的路上,玛丽亚·瓜德拉多走近若安·格兰德,说应该赶快找到利昂·德·纳图巴。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炮响。人们止步倾听,许多人茫然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突然又传来一声炮响,公墓一带的房子被炸毁了。众人惊恐万状,四散逃奔。正在这时,玛丽亚·瓜德拉多觉得有个奇怪的东西紧紧依偎着她的身子,寻找庇护。她根据那矮小的身躯和头发断定是利昂。她拥抱他,亲吻他,并紧紧抱住他对他说:“孩子,我的孩子,我以为你丢了呢。你妈妈现在太幸福了,太幸福了。”远处传来悠长、凄凉的军号声,夜显得更不安宁。“劝世者”仍迈着同样的步伐朝贝罗山中心地带走去。人人推推搡搡,玛丽亚·瓜德拉多竭力护着利昂·德·纳图巴。她本想将身子贴到骚乱过后重新在“劝世者”周围组成的人墙旁,但她和利昂步履缓慢,跌跌撞撞,渐渐落到人群后面。当他们回到教堂附近的广场上时,那儿已挤满了人。人们有的互相呼喊着,有的在乞求上帝保佑。就在这时,若安·阿巴德抬高嗓门,命令将卡努杜斯的全部灯火熄灭。卡努杜斯顷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玛丽亚·瓜德拉多连利昂的面目也看不清了。
“劝世者”身后的人仍然伫立在瓦沙—巴里斯河畔那长满玉米及牧草的田野里,那是信徒们耕耘、放牧牲畜的地方。难道这一切都将被异教徒毁灭?她看见耕地里也布满壕沟,里面站着荷枪实弹的弟兄。难道异教徒枪中喷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水?她知道,“劝世者”的话是不能单从字面去理解的,因为他的话常常是比喻,是令人费解的符号,只有待事情发生后才明白他原本指的是什么。雨停了,火把点起来了,四周一片清香。“劝世者”说道,对信徒们来说,莫莱拉·西塞上校的白马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启示录》不是写着有匹白马要来,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获赐冠冕,他便出来胜了又想胜吗?但由于圣母求情,他的胜利将在贝罗山前结束。
“这下我反倒不害怕了。”玛丽亚·瓜德拉多思忖道。战争已经开始,炮弹随时会落到头上,她和利昂将被炸得粉身碎骨,葬身瓦砾之中。然而,她毫不惧怕。“感谢圣父、圣母。”她祈祷道。她和其他人一样,抱着利昂坐到了地上。她侧耳静听,但没听到枪炮声。那为什么要将全部灯火熄灭?她说话时定是声音很高,因为利昂扯着嗓子对她说:“为的是不让他们瞄准我们,妈妈。”
“劝世者”讲到上帝和教会的关系,说躯体应该和头颅紧密相连,否则不可能成为活的躯体,也不可能有头脑地生活。玛丽亚双脚站在热乎乎的泥浆里,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手里牵着的白羊碰到她的膝上。玛丽亚·瓜德拉多明白,“劝世者”的意思是,信徒们和他、他们和圣父、圣子及圣灵在战斗中应该团结得坚如磐石。只要看看四周这些人的神态就可以明白。大家和瓜德拉多一样,完全懂得“劝世者”说虔诚的信徒应该有蛇的谨慎和鸽子的纯朴那番话是冲着他们讲的。“劝世者”咏叹道:“我正像流水般逝去,全身的筋骨俱已损伤,心也像蜡一样熔化在五脏六腑中。”玛丽亚·瓜德拉多听了这话,浑身颤抖了一下。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她记不清了,但就在双方发生龃龉、宣告云游四海结束的那一天,她曾在玛塞特山上听“劝世者”咏过这几句经文。
基督圣堂的钟声响了,那铿锵有力的声响淹没了官军用以吓唬贝罗山百姓的军号声。响彻夜空的钟声犹如一股强劲的风,给大家以慰藉和信心。“神父此刻就在钟楼上。”玛丽亚·瓜德拉多说。聚集在广场上的人听到那激励人心的钟声,个个高兴得欢呼起来。玛丽亚·瓜德拉多暗自思忖,“劝世者”真乃智慧过人,竟能在一片恐怖气氛中使信徒们沉着镇静,给信徒们以希望。
朝瓦沙—巴里斯河进发的游行队伍又上路了。大雨滂沱,地面一片泥泞。信徒们浑身是水,满身是泥。圣像、像标、华盖、锦旗顷刻便被淋得一塌糊涂。雨滴在瓦沙—巴里斯河面上激起一个个水泡,“劝世者”站在由几只大桶搭成的讲坛上。他讲话的声音太低了,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听清,把他的话传给身后的人,再传给更靠后的人。由里向外,依次传播,犹如同心的声波。也许这也是一种战争吧。
又是一声炮响,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广场上空。玛丽亚听到炮声,先站起身,然后又坐回地上,只觉得炮声在耳边回响。就在火光升起的一瞬间,她看清了妇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仰望天空,仿佛看到地狱一般。她突然想到,被炸飞的是乔罗乔的鞋匠欧弗拉西奥的家呀。欧弗拉西奥住在公墓旁,亲生和过继的子孙济济一堂。炮声过后,一阵静谧,无人奔跑。古钟发出欢快的鸣响。利昂·德·纳图巴紧紧依偎在玛丽亚·瓜德拉多的怀里,好像要躲进她那老朽的身躯里,使玛丽亚觉得十分惬意。
“劝世者”开始讲话,四周安静下来。他没讲魔鬼,也没提使徒。他在讲圣母马利亚生下儿子的第八天,按照犹太教教义将儿子带到圣殿,让儿子在割礼节流血时心中掀起的感情狂澜。“劝世者”讲得真切动人,玛丽亚·瓜德拉多深为感动,而且看出众人和她一样激动。他在讲述着给圣婴基督举行割礼时,小耶稣如何向圣母伸出双臂要求抚慰;小耶稣开始嚎哭时,他那羔羊般的哭声又如何使圣母感到撕肝裂肺。众人连声叫好,大家确信,纵使白痴听了“劝世者”的讲述也会动情。他们对玛丽亚·瓜德拉多说,兄弟姐妹们都明白奇迹刚刚发生。“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妈妈?”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低声问。玛丽亚·瓜德拉多点了点头。“劝世者”说,圣母马利亚见这样一朵美丽的鲜花刚刚绽开就受到血洗,顿时悲恸大哭,这哭声从此便成了圣母为万民的罪孽与怯懦哀哭的象征,万民的罪孽与圣堂中的神父一般,使耶稣终日流血不止。就在这时,贝阿迪托带着一些人来了。他们带来了教堂中的圣像和装着耶稣形象的金属盒。来的还有利昂,他疲惫不堪,浑身湿淋淋的,弓着身子,活像一把镰刀。贝阿迪托和利昂都被天主卫队安置在相应的位置上。
一阵骚动,几个人影拨开人群喊道:“分水员!分水员!”玛丽亚听出是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和奥诺里奥在喊,顿时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两三天前,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告诉“劝世者”,作为战斗准备,他已指示所有分水员:倘若战斗打响,就把伤员集中起来抬到医疗所,而把死者运到改造成停尸所的马棚里,以便日后隆重安葬。负责照料伤员、埋葬死者的分水员们此刻已开始工作了。玛丽亚·瓜德拉多一面祈祷,一面思量道:“一切都在按照事先晓谕的那样进行着。”
“劝世者”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本在挖壕运料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跑来听“劝世者”讲话。玛丽亚·瓜德拉多站在“劝世者”刚刚爬上去的马车边,车前是两排天主卫队队员。战壕里有几十个人在酣睡,怀里抱着武器,姿势十分可笑。虽然外面人声嘈杂,仍未能惊醒他们。玛丽亚思忖,他们定是一夜没合眼,站岗放哨、运料挖壕,准备迎战来犯之敌,保卫贝罗山。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真想去给他们拭去额上的污垢,给他们喝点儿水,让他们吃几个刚出炉的面包,然后对他们说,就凭这种牺牲精神,圣父圣母也会饶恕他们过去的全部罪孽。
不远处好像有个人在哭泣。只有妇女和儿童仍留在广场上。男人们到哪里去了?可能早已跑到木栅或钻到战壕及街垒里去了,此刻可能正拿着棍棒刀枪待在若安·阿巴德、马坎比拉、帕杰乌、若安·格兰德、彼得劳、塔拉梅拉及其他头目身后,在茫茫暗夜中等待着敌基督的到来。玛丽亚心中对这些即将遭到魔鬼咬啮甚至可能殉难的人充满了感激和怜爱之情。塔楼上的钟又响了,她为他们祈祷。
位于小河两岸的乌姆布腊纳斯低地此时已面目全非。天主卫队的队员只得领着女信徒们穿过一条条正在施工的壕沟,才算来到一片空地上。除了她在上次迎神赛会中见到的战壕,现在遍地是坑,坑里只能容下一两个人,坑内有石垒,可以做掩护,也可以把枪倚在上面。
暴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雷声常常淹没了钟声和朦胧的炮声。炮响处,准有一两幢茅屋燃起熊熊大火,直至再来一阵大雨将火熄灭。整个卡努杜斯烟雾弥漫,呛得人们的嗓子和眼睛火辣辣的。玛丽亚·瓜德拉多在昏迷中听到怀里的利昂被呛得又咳嗽又吐唾沫。突然有人推了推她,她睁开眼,发现圣诗班的女信徒们全围坐在她身旁。光线暗淡,天仍然黑乎乎的;利昂在依着她的双膝睡觉;钟声在暗夜中回荡。女信徒们一直在找她,她们现在抱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太疲劳了,近乎麻木不仁,听不到她们的呼喊。利昂醒了,凝望着她,藏在蓬乱的头发后面的一双大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亮光。他俩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站起来。
玛丽亚·瓜德拉多看见贝罗山上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人人都做着战斗准备,她的忧虑渐渐烟消云散、铁锹、铁镐,那铿锵的锤声都是在为战斗做准备呀。卡努杜斯变了样,仿佛每间房都是战斗阵地。她看见有人在房顶上架起她在卡汀珈中见过的那种空中哨所——吊在树林间,猎手可从上面窥视猛虎的动静。屋内的男人、女人和孩童也没闲着,他们中断手里的活儿画十字,随即忙着挖壕沟、装沙袋,个个带着马枪、火枪、长矛、棍棒及一串串子弹,有的还带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各种各样的铁家伙。
广场的一部分已经空落落的,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告诉她,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已经让教堂里容纳不下的妇女各回各家或钻到山洞里去了,因为天快要亮了,敌人会炮轰广场。利昂·德·纳图巴及玛丽亚在女信徒们的陪伴下朝基督圣堂走去。天主卫队放他们进去了。这所兴建中的圣堂的墙只砌了半截,房梁尚未上完,构架上仍然黑乎乎的。玛丽亚·瓜德拉多注意到缩在这里的不仅有妇女和孩童,而且有携带武器的男人:若安·格兰德背着马枪和一串串子弹在这里跑来跑去。她不由自主地朝脚手架走去。架上的人很多,都在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双粗大的手在将她往架上扶,利昂的身子不时地从她怀里滑出,但她一直没松手,只听得他在“妈妈”“妈妈”地叫她。她还没爬到钟楼上,便听到又有一枚炮弹落在远处的爆炸声。
她醒悟到,在“‘劝世者’万岁”的欢呼声中,有人在呼喊她的尊名——“玛丽亚·瓜德拉多妈妈!”“世人之母!”有个人问哪位是她,另一个人朝她指了指。在她看来,自己的盛名完全是魔鬼的捉弄。她起初以为圣多山的香客请自己出面求情是因为她在圣多山待过,他们认识她。后来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受到尊崇,是因为服侍“劝世者”多年,众人认为“劝世者”早已使她脱离凡尘。
玛丽亚·瓜德拉多终于在钟楼的平台上见到了“劝世者”。“劝世者”正跪在地上祈踌,四周竖起一堵人墙,不准任何人通过楼梯,但她和利昂过去了。她俯下身吻了“劝世者”的脚,他脚上的凉鞋不见了,成了两个干泥壳。她站起身,发现天已大亮。她走到用石头和木材筑成的窗户前,定睛看了看。灰、蓝、红三色组成的人潮正朝卡努杜斯扑来。在那里轮班敲钟的人个个双眉紧蹙,沉默无言。玛丽亚·瓜德拉多没去问他们,因为她心里明白,狗子兵来了。怒不可遏地向贝罗山袭来的狗子兵将再次大肆屠杀无辜的人。
“劝世者”的突然出现使挤在圣所门前的人不知所措,一时没来得及堵住他的去路。这时,身佩蓝色袖标的天主卫队正在位于圣安东尼奥教堂与兴建中的圣堂之间的广场上清点刚刚来到这里的香客。若安·格兰德将手一挥,天主卫队的队员立即上前将“劝世者”围在中央,“劝世者”当时已来到通往乌姆布腊纳斯低地的殉难者街上。玛丽亚·瓜德拉多一面跟在“劝世者”身后,由女信徒们簇拥着跑着,一面回忆着她从萨尔瓦多来到圣多山的情景,想起了那个得到她同情反倒奸污了她的小伙子。这是不祥之兆:她只有在最沮丧的时刻才会想起自己一生中这个最大的过失。她不知为这一过失忏悔过多少次,也曾附在神父耳旁低语过,当众坦白过,还做过专门的忏悔仪式,但心里总免不了有一种负罪感,不时地折磨着她。
“他们不会杀我。”胡莱玛思忖道。两名官兵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拖进一个荆棘丛生、遍地烂泥的迷宫。她滑倒了,再爬起来,歉意地望望两个衣衫褴褛的兵士。她从他们的眼里及微闭着的嘴角看到了曾在盖伊马达斯看到的——那天上午,一阵枪响过后,加利雷奥·加尔便朝她扑来——改变了她生活进程的那种神态。她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镇静思量道:“只要他们显出这副样子,只要他们想干这种事,就不会杀我。”她忘记了鲁菲诺和加尔,一心想着拖延时间,想着求情……她又滑倒在地,这一次,一名士兵松开了她,并叉开腿跪到她身上,挥着枪警告她:如果她敢叫喊,就毁掉她的容颜。她脸上泛出红光,完全是一副服从的样子,顿时变得软绵绵的,一动不动,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和上次同样的目光,同样急不可耐的表情,同样如狼似虎的架势,她微闭起双眼。此刻,胡莱玛心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她不但听到士兵的喘息声,还听到了雷声、钟声以及军号声。兵痞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感觉到伤筋动骨般的难受。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还在咀嚼着野草的发绿的嘴巴紧紧地贴到她的嘴上。她厌恶至极,但又极力掩饰着。她全神贯注,尽量不惹他生气,没发现身披隐蔽草衣的甲贡索人来到了身边,也没察觉到甲贡索人将短刀搁到兵痞的脖子上并一脚把他从她身上踢了下来。只有当她换了口气、失去身上的重负后才看到了甲贡索人。甲贡索人站在四周的树林中,总共有二三十人,也许更多。他们俯下身,给她收拾好裙子,先帮她坐起来,随后又扶她站起身。他们的话讲得很亲切,态度也十分和蔼。
“劝世者”一向不与他们争执,此刻也是这样。他将利昂的头从膝上移开,放到地上。利昂继续酣睡着。他站起身,若安·阿巴德和若安·格兰德也随之站起来。几天来,他瘦多了,看上去比从前更高了。玛丽亚看着他那痛苦的神情,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双眉紧蹙,微合的嘴上露出一丝苦笑,像有大祸临头。玛丽亚立即决定陪着他。她并不是总能待在他身边,特别是近几周。狭窄的街道上人群总是如潮涌,天主卫队不得不在“劝世者”周围筑起一道人墙。这样一来,她和女信徒们就很难陪伴在他身旁了。但此刻她迫切地感到自己应该去。她做了个手势,女信徒们立即围拢过来。她们丢下仍在圣所酣睡的利昂,跟在男人们身后出发了。
从两个兵痞朝她扑来到现在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可她觉得仿佛长途旅行后刚刚归来。鲁菲诺、加尔和矮子现在怎么样了?她朦胧地记得鲁菲诺和加尔厮打时两名官兵朝他俩开了枪。那个从她身上被赶下来的兵痞正在几步开外处受审。审讯的人个儿不高,膀大腰圆,是个成年人,脸色灰中透黄,嘴和眼之间有一条直直的伤疤。胡莱玛暗自思量:“此人定是帕杰乌。”她今天第一次感到恐惧。兵痞惊恐万状,随问随答,叩头作揖,迭声求饶。在帕杰乌审问他的当口,另有几个甲贡索人在剥他的衣服。他们先剥去他那破烂不堪的上装,然后剥掉他那已被撕成碎片的裤子,只是没有打他。胡莱玛看着这情景,不喜也不悲,仿佛仍在幻梦中。兵痞的衣服一俟被剥光,帕杰乌只一个眼色,几个甲贡索人的短刀顿时戳向兵痞的背上、肚子及脖子上。兵痞还未来得及喊叫便呜呼哀哉了。胡莱玛不喜也不悲,也无任何恶感。她醒悟到没有鼻子的大胖墩儿在和她讲话。
“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身体的痛苦即将结束,我将去见圣父、圣母。”玛丽亚·瓜德拉多思忖着,但她还是害怕得要命,极力掩饰着,生怕女信徒们看出来。倘若被她们看出,她们的情绪定会受到影响,那么服侍“劝世者”的整个架构就会不推自倒。未来的几小时——这一点她完全可以断定——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圣诗班。“劝世者”和信徒们当时正在举行会议,她乞求上帝宽恕她的胆怯。她像往常一样开始祈祷,并告诉女信徒们随她一起祈祷,但她的心怎么也集中不到教义上。若安·阿巴德和若安·格兰德不再坚持把“劝世者”送往隐蔽所,但阿巴德劝他还是别到战壕里去:“神父,野外没有任何保护,您会白白把命送掉。”
“你是一个人来贝罗山还是和别的香客一起来的?”帕杰乌讲得很慢,好像是怕对方听不懂或听不清,“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然而,两个兵痞却突地对准这一对冤家对头开了枪,随即如狼似虎地扑向胡莱玛,将她往一片干燥的、灌木丛生的荒地里拖。加尔和鲁菲诺虽已身负重伤,但仍在厮打。
胡莱玛讲起话来很吃力。她喃喃地回答说,她从盖伊马达斯来。那声音仿佛是出自另一个女人。
“别开枪,他俩不是甲贡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