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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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可不近,”大胖墩儿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再说,一路上有那么多官兵。”
正当加尔和鲁菲诺扭在一起在地上滚打时,突然跑来两名官兵。官兵一见他俩,立即止住脚步。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装,其中一个连鞋子都掉了,都把子弹推上了枪膛。矮子两手捂住了脑袋。胡莱玛跑到官兵面前央求道:
胡莱玛点点头。她本想对帕杰乌说几句客气话,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她心里太害怕了,没说出来。虽然她身边的甲贡索人都披着隐蔽草衣,拿着武器和木哨,但她觉得他们不同常人,个个都像传说或梦幻中的人物。
“我不会为这区区小节死掉,鲁菲诺,”加尔咆哮道,“我的命比你想象的值钱得多,可怜虫!”
“你去贝罗山,不能走这儿呀。”帕杰乌说,脸上露出一副怪相,那大概就是他的笑容吧,“那些山冈上有异教徒。你最好兜个圈子,走盖莱莫波那条路,那一带没有官军。”
没等鲁菲诺说完,加尔便怒不可遏地猛扑了过去。两人开始厮打。胡莱玛呆呆地望着他俩,又担心,又厌恶。矮子的身躯像是折叠成了两段。
“我丈夫……”胡莱玛指着树林喃喃地说,可话没说完便呜咽起来。她径直朝前走去,伤心地回想着遇上两名官兵的情景。突然,她认出了竖在一旁的就是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个兵痞:一丝不挂地吊在树上,血肉模糊;军装也挂在树枝上,迎风狂舞。胡莱玛听见响动,循声寻去。果然,不一会儿便在点缀着军服的一片树林中找到了鲁菲诺和加利雷奥·加尔。两个人周身是泥,虽已精疲力竭,但仍在厮打。两团肉泥滚在一处,你撞我一下,我回敬你一下;你踢我一脚,我还你一脚;你咬我一口,我也啃你一口;你抓我一把,我也抓你一把,但两人的动作都很慢,像在开玩笑。胡莱玛在他俩身旁停下。大胖墩儿和其他甲贡索人围成一圆圈儿,瞧着两人搏斗。这是一场即将结束的战斗。两个泥人儿扭在一处,分不清哪个是加尔,哪个是鲁菲诺;两人此刻已动弹不得,但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知道自己身旁围着几十人。只见他们气喘吁吁,满身是血,衣衫已被撕得粉碎。
“加尔,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鲁菲诺说,“你张口穷人,闭口穷人,可你背叛了你的穷朋友,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原来你叫胡莱玛,是盖伊马达斯的向导鲁菲诺的妻子,”站在她身旁的帕杰乌兴致勃勃地说,“这么说,他已找到你了。或者说,他已找到了从前一直在卡龙毕的幽灵。”
鲁菲诺手里握着一根类似匕首、一头尖的木棒。只见他松开胡莱玛,把她推至一边,弓身朝加尔冲了过来。
“他就是昨晚掉进枯井的那个疯子,”站在圈子另一边的一个甲贡索人说,“他可害怕官军了。”
“你听见没有?你的弟兄们在流血,一个个像苍蝇一样死去。你缠着我,不让我到那儿去和他们一起死。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笨拙的小丑……”
胡莱玛觉得一只胖胖的手在用力捏她。这是矮子在捏她,他凝望着胡莱玛,眼里充满喜悦和希望,好像她就是他的救星。他全身是泥,紧紧依偎在她身旁。
加尔屏息静听。是的,是大炮的轰鸣。雨大概在几小时前停了,因为他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已晾干,只觉得寒风刺骨。他浑身无力,忍着疼痛站起身,发现了插在腰带上的短刀,于是心中思量,和鲁菲诺搏斗时竟没有想到用它。他为什么这次又没杀掉鲁菲诺?他此刻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和挽歌般凄切的军号声。他仿佛进入梦境般发现鲁菲诺和胡莱玛突然出现在树林中。不知鲁菲诺是因疲劳不堪还是身体受了伤,胡莱玛扶着他。加尔知道,鲁菲诺已在黑黝黝的树林中整整找了他一夜。他痛恨鲁菲诺。鲁菲诺太固执、太狠心了,执意要除掉自己。他们俩对视着。加尔战战兢兢地从腰里拔出短刀,指着号声传来的方向高声道:
“别让他们再打了,别让他们再打了,帕杰乌,”胡莱玛说,“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丈夫,救救……”
拂晓时,他苏醒了,冷得全身发抖。他听到矮子牙齿咯咯作响,满是恐惧的双眸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他感到右腿麻木,矮子睡觉时定是倚在他右腿上的。他已渐渐恢复知觉,定睛看了看。树上悬挂着被撕得粉碎的军装、军帽、皮靴、大衣、水壶、背包、刀鞘及粗糙不堪的十字架。矮子呆望着,仿佛看见的不是衣帽,而是一个个穿着衣服、戴着帽子的幽灵。“他们至少把这些官兵打败了。”加尔暗自思量。
“你要我把两人都救下?”帕杰乌讥讽道,“你要他俩都属于你?”
加尔心中又一次涌上忧伤、梦幻、荒诞的感觉。他记得矮子常躲在黑暗的地方,大胡子女人有时管他叫猫,有时又叫他猫头鹰。加尔仍然趴在地上,精疲力尽。他没把矮子从身边推开,只是听他呜咽着,说不愿意死。加尔将一只手放在矮子背上,一边抚摩他,一边侧耳静听。毋庸置疑,是隆隆的炮声。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他还以为是鼓声,可此刻他可以断定是炮声。炮不大,可能是迫击炮,但足以把卡努杜斯轰平。他困顿不堪,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着了,总之失去了知觉。
胡莱玛听到其他甲贡索人听了帕杰乌的话哈哈大笑。
“加尔,你不能扔下我呀,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没听到那隆隆声?加尔,你没看见那是什么?”
“这是男人们的事情,胡莱玛,”帕杰乌平心静气地对她说,“这是由你引起的。你别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吧。如果你丈夫死不了,他定会把你杀死;如果他死了,罪名自然落在你头上,那你就必须在主的面前讲个明白。你到了贝罗山,‘劝世者’会劝你赎罪。你现在就去吧,马上就要打仗了。赞美好耶稣!赞美‘劝世者’!”
加尔醒悟到自己刚才讲的又是英语。大雨如注。他用力站起身,张开嘴,让雨滴落在嘴里,觉得十分舒服。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腿可能是掉进枯井时摔伤的,也可能是两人厮打时打伤的。他在卡汀珈中跌跌撞撞地走着,遍地是树干、树杈。他试图根据那凄厉的军号声或庄重的钟声来确定方向,但那号声和钟声仿佛飘忽不定。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双脚,将他绊倒在地,让他啃了满嘴泥。他想挣脱,踢了一脚,踢得矮子呀呀直叫。矮子紧紧抱住他,恐慌地高声道:
卡汀珈中一阵骚动,甲贡索人顷刻消失在丛林中。矮子仍然攥着胡莱玛的手,和她一样愣愣地出神。胡莱玛发现有一柄利刃别在加尔的肋上。号声、钟声、木哨声在她耳边回响,突然,两人停止搏斗,加尔大喊一声,滚到离鲁菲诺几米远的地方。加尔摸起短刀,大吼一声,将刀抽出鞘外。加尔凝视着鲁菲诺,鲁菲诺也瞪着加尔;滚在地上的鲁菲诺咧着嘴,目光呆滞。
“死脑瓜!糊涂虫!虚荣鬼!顽固蛋!”加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的敌人不是我,吹号的那些家伙才是。你听不见吗?”
“你还没打我的脸呢。”加尔挥着手中的刀对鲁菲诺说。
甲贡索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动,随即消失了。加尔呆立在茫茫的暗夜中,“赞美好耶稣”一语仍在他耳边回响,好像在嘲弄他。他朝前走了几步,想去追赶甲贡索人,但一个黑影流星似的蹿出来,挡住他的去路,把他打倒在地。他明白了,是在和鲁菲诺厮打。两人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掌。加尔省悟原来甲贡索人身后那闪闪发光的正是鲁菲诺的眼睛。鲁菲诺专等甲贡索人走后才来揍他?两人气喘吁吁地在泥泞的卡汀珈中厮打着,但谁都不高声叫骂。又下雨了,加尔听到雷声、雨声。无论如何,这场野兽般的搏斗暂时使他摆脱了痛苦,赋予他的生命某种意义。就在他拳打、脚踢、嘴咬、头撞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声——无疑是胡莱玛在喊鲁菲诺,间或还听到矮子喊叫胡莱玛的声音。但所有这些喊声猝然被山上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军号声及钟声淹没了。号声、钟声——他心里明白这号声、钟声意味着什么——好像要帮他一把。此刻,他越打越来劲,感觉不到疲劳,也感觉不到疼痛。跌倒了,再爬起来,不知道皮肤上流着的是汗、是雨还是伤口上的血。鲁菲诺突地从他怀中滑出,踪影全无,“扑通”一声掉进枯井。加尔一边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边伸手去摸索在这场搏斗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枯井的边缘。他思忖道,这是他几天来遇到的第一桩幸事。
胡莱玛觑见鲁菲诺在点头,于是暗自思量:“他们相互谅解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但她确是这样想的。鲁菲诺慢慢朝加尔这边爬来。他能爬到加尔身边吗?他在用双肘和双膝匍匐前进,满脸泥浆,活像一条蚯蚓;与此同时,加尔在挥着刀给他鼓劲儿。“这是男人们的事情,”胡莱玛回味着帕杰乌的话,“罪名自然会落到我头上。”鲁菲诺爬到加尔身边,没等加尔的刀戳来便向加尔脸上击去一掌,但巴掌落到加尔脸上时已失去力量,好像抚摩似的,也不知是因为体力已经耗竭还是因为沮丧。加尔也在打鲁菲诺,一巴掌、两巴掌,最后他的手落在鲁菲诺头上不动了。两人扭在一起,对视着,挣扎着。胡莱玛仿佛看到两张脸相距只有几毫米,还在相互微笑呢。号声和木哨声被密集的炮声淹没了。矮子嘟囔了句什么,胡莱玛没有听清。
“不行,”一个人指指山上,“狗子兵就在山上。他们会叫你脑袋搬家。你先躲躲,等他们被杀光了,你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