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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到达山峰附近的避风高冈时,政府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峡谷。战斗打响了。比拉诺瓦兄弟和彼得劳都不见了,风雨侵蚀的岩石间只剩下妇女、近视记者和矮子,他们听着枪声,很远,也很分散。胡莱玛听到声音从左右两侧传来,心想大概是风将爆炸声刮过来的,因为传到这里时已有气无力。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堵长了青苔的石墙挡住了射手。战争,尽管近在咫尺,却显得遥远。“他们人多吗?”近视记者嘟囔说,仍然抓着她的手。胡莱玛回答不知道,帮着萨德林哈姐妹卸驮子,安置水缸、饭锅、绷带、药布及药剂师放在箱子里的膏药和药品。她看见矮子在爬山,近视记者坐在地上捂着脸像在哭。但是当一名妇女叫他去拾搭屋顶用的树枝时,他便急忙站起身来。胡莱玛看见他在努力寻找,在地面上摸着枝条、树叶和杂草,然后磕磕绊绊地给她们送来,那来来回回、跌跌撞撞、用怪里怪气的眼镜看着地面的样子是那么滑稽,妇女们禁不住指着他发笑。矮子在石块中间消失了。

“如果阿尔弗雷斯·马拉纳沃说明他和部下砍了多少人头,就能知道有多少甲贡索人进了天堂,多少下了地狱。”近视记者打了个喷嚏,“砍头还有另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

突然,枪声密集、靠近了。妇女们原地不动,倾听着。胡莱玛看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和不停的射击使她们严肃起来,早把近视记者丢在脑后,惦记着自己的丈夫、父亲和儿子了。他们就在山坡的对面,正是那火力射击的目标。鲁菲诺的脸庞浮现在她眼前,她咬紧了嘴唇。枪声使她不知所措,但并未使她恐惧。她觉得那场战争与自己没有关连,因此子弹会尊重她。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便在萨德林哈姐妹身边靠着岩石缩成一团,似睡非睡,朦朦胧胧,却对那使得科罗罗波地动山摇的枪声很清醒,同时一次又一次地梦着以前的枪声:盖伊马达斯那个上午的枪声、险些死于卡潘伽斯人之手的那个黎明,那时那个操着怪腔怪调的外乡人强奸了她。她梦见当时自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央求他别干那种事,因为那样一来就导致她的毁灭、鲁菲诺的毁灭和那外乡人的毁灭,但是后者不懂她的话,不理睬她。

“您想打动我的心吗?”男爵说。

醒来时,近视记者在她脚下,像马戏团里的傻瓜似的看着她。两个义民喝着缸里的水,妇女们围着他们。她站起身去打听出了什么事。矮子还没回来,枪声震耳欲聋。有人来运弹药,紧张和疲劳几乎使他们说不出话:峡谷中敌人尸横遍野,他们每次向山头冲锋都像苍蝇一样败了下去。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都被打退了,敌人连半山坡都没有到达。说话的人个头不高,稀疏的胡须有些花白。他耸了耸肩膀:他们人太多了,无法使他们后退。义民们呢?弹药快用光了。

“您知道砍头是高乔人的专长吧?阿尔弗雷斯·马拉纳沃和他的部下都是砍头专家。在他身上,技艺和爱好融为一体。他用左手抓住甲贡索人的鼻子,叫他抬起头,接着就是一刀。一下就把颈动脉砍断,砍进两厘米半,人头就像布娃娃的脑袋一样掉下来。”

“要是他们攻占了山坡呢?”胡莱玛听近视记者低声问。

男爵望着他,几乎猜到他要说什么。

“在特拉波波挡不住他们,”另一个义民清清嗓子说,“那里几乎没人了,都来援助我们了。”

“当然,这是无法统计的,”记者搓着双手,继续说,“但有人能为我提供线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男爵,他曾加入莫莱拉·西塞上校的第七团,又指挥着南格兰德河的一个连队和第四次远征军归来。他就是马拉纳沃少尉。”

这一来,似乎提醒他们该走了。他们说了声“好耶稣保佑”,胡莱玛见他们攀着山岩消失了。萨德林哈姐妹说该热饭了,因为随时会有更多的义民到来。给她们帮忙时,胡莱玛觉得近视记者紧贴着她的裙子在颤抖。她猜到了他的恐惧,他生怕身着军装的士兵会突然从岩石上跳下来将眼前的一切赶尽杀绝。除了步枪射击,还有炮弹轰炸,炸得岩石四处翻滚,声音恰似地震轰鸣。胡莱玛想起了几个星期来她可怜儿子的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才能保住性命,不知该去该留。他想走,那是他所渴望的。夜里,躺在仓库的地板上,当他们听见比拉诺瓦一家鼾声大作时,他总是颤抖着对他们说:他想走,想逃到萨尔瓦多、贡贝、圣多山、盖莱莫波去,他在那里能求人帮助,让朋友们知道他还活着。但是人们不允许他那样做,如何走?他孤身一人,又是半瞎,能到哪里去?他们会抓住他,把他杀掉。在那些夜间的窃窃私语中,他几次想说服她把他带到随便哪里可以雇到向导的村庄。如果她帮助他,他将用世上的一切来酬谢她。然而他顷刻间又改变了主意,说想逃走是发疯,因为人家会找到并杀掉他们。从前是义民使他发抖,现在是官军使他哆嗦。“我的儿子,真可怜啊!”她想。她感到悲伤、泄气。官军会杀掉她吗?这无关紧要。当贝罗山的男人或妇女死去时,天使真的会把他们的灵魂带走吗?然而无论如何,死亡将是休息,将是没有痛苦的梦,总比她自从离开盖伊马达斯以来的生活略胜一筹。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摆头,轰跑了一只小虫。

妇女们全站起身来。胡莱玛看着她们注视的目标:从山顶上跳下来十几个甲贡索人。炮声如此激烈,胡莱玛觉得头都要炸了。她像其他妇女们那样向义民们跑去,原来他们是来取弹药的:没得打了,义民们急得不行。当萨德林哈姐妹回答“哪里还有弹药”——因为最后一箱弹药刚刚被两个义民抬走了——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气急败坏地吐了一口唾沫,跺了跺脚。妇女们给他们端来了饭,可他们只用一个大勺子轮换着喝水,一喝完就跑上山去。女人们见他们喝水、离开、汗流浃背、紧锁双眉、青筋暴露、眼睛通红,便什么也没问。最后一个人向萨德林哈姐妹说:

“我就是七人中的一个,”近视记者说,为了避免另一个问题,他连忙补充说,“甲贡索人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个统计数字:多少人死于枪弹?多少人死于白刃?”

“你们最好回贝罗山去。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他们人太多,我们又没子弹了。”

“这您也清楚?”男爵抬起了眼睛。

迟疑片刻,妇女们没有向骡子走去,而是急急忙忙地上了山。胡莱玛糊涂了。她们到战场去并不是发了疯,而是因为她们的亲人在那里,是去看看他们是否活着。她没再想别的,跟着她们跑去。叫近视记者——他已经目瞪口呆,仿佛泥塑木雕——等着她。

“在卡努杜斯,没有伤员,”记者说,“所谓幸存者,那些由您的朋友雷利斯·比耶达德领导的爱国委员会分配到巴西各地去的妇女和儿童,当时都不在卡努杜斯,都在附近的其他地方。从包围圈逃出来的总共只有七个人。”

她向山上攀登,手扎破了,还滑倒了两次。山坡陡峭,她心里发慌,喘不上气来。头上,只见赭石色、铅灰色、橘黄色的云朵随风飘舞,忽聚忽散;耳边,只听枪声时响时停,近在咫尺,夹杂着听不懂的人声。她爬下了一片没有石头的慢坡,想看看找到两个靠在一起的巨石,躲在后面窥视那弥漫的硝烟。她慢慢地看着,观察着,猜测着。义民们离此不远,但难以辨认,因为他们和山坡的颜色一样。她渐渐找到了:他们缩成一团,藏在石板或仙人掌的后面,趴在坑穴里,只露出头。在对面的山头上,她能在浓雾中认出这些庞然大物,那里也有许多分散隐蔽的义民在射击。她感到自己要聋了,那些爆炸声将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后来这沉默被大麻蝇的嗡嗡声打断。

那时她才发现,悬崖下方五十米处密林般阴暗的地方原来全是士兵。没错,正是他们:一片向上移动的阴影,其中有闪烁、反射着的光芒和红色的火星,大概是射出的子弹;有刺刀、利剑,还朦朦胧胧地看见了时隐时现的脸庞。她向两边看了看,右面的阴影已经到达她所在的高度。她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一阵恶心,吐到一只手臂上。她只身一人在山中,军装汇成的潮水很快就会将她吞没。她不假思索地坐下来向下滑,一直滑到离义民们最近的据点:在一个坑里,有三顶帽子——两顶皮帽、一顶草帽。“别开枪!别开枪!”她一面滚一面喊,然而当她跳进石头掩体保护着的坑穴时,没有人回头看她。那时她才发现三个人中有两个已经死了。一个被炮弹打中,脸部血肉模糊;另一个抱着他,眼睛和嘴里爬满了苍蝇。他们依然挺立着,像曾经掩护她的两块巨石。过了一会儿,活着的义民瞥了她一眼,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射击前还估算着,每次射击时枪托都向他的肩窝坐一下。他没有停止瞄准,只是嘴唇动了动。胡莱玛不懂他在对自己说什么。她向那义民爬过去,可是没用。耳朵里嗡嗡地响,这是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只见甲贡索人指着什么东西,她终于明白了,他想要那个面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的口袋。胡莱玛将口袋递给他,只见那义民盘腿坐着,擦步枪,上子弹,沉着镇静,似乎掌控着所有的时间。

“相对来说,统计方法是简单的,”记者说,“奥斯卡将军让人清点了民宅,您不知道吗?报上公布了:五千七百八十三户。每户几口人?至少五六口吧。也就是说,死了两万五千到三万人。”

“敌人上来了!”胡莱玛叫着,“天啊!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在卡努杜斯,不可能有三万生灵,”他说,“腹地的任何村落都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甲贡索人耸了耸肩膀,重新趴在掩体后面。她应该离开战壕回到另一侧,逃到卡努杜斯去吗?她身不由己,两条腿不吃劲儿,一站起来就得摔倒。官军为什么还不端着刺刀上来?她明明见他们离得很近,为什么耽搁这么长时间?那个甲贡索人动着嘴唇,可她只听见模糊不清的嗡嗡声,还有金属发出的声音:是军号声?

一阵沉默。男爵垂下了眼帘。他倒了一点清凉饮料,然而几乎没喝,因为饮料已经热了,简直和汤差不多。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全力喊叫,“我聋了。”

“我说的不是军方的死亡人数,”记者说,“关于他们的死亡有准确的统计。连死于瘟疫和意外事故的在内,共八百二十三人。”

甲贡索人表示同感并向她打手势,好像说有人走了。他是个青年,长长的鬈发在帽檐下飘动,皮肤有点发青,戴着天主卫队的袖标。“什么?”胡莱玛叫着。他向她做手势,叫她从掩体那儿往下看,她推开尸体,从石头缝里探出头。士兵们更往下了,走了。“既然他们胜了,为什么要撤退?”她想,一边看着扬起的烟尘正在将他们吞没。为什么不上来将幸存的人斩尽杀绝,反而走了?

“您连伤病员也算上了?”男爵抱怨说。

当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十二营一连——听到撤退的号音时,以为自己发疯了。当天在科罗罗波西面山坡上进行的第五次白刃战中,他那班的步兵冲在全连的前头,他所在的连队又冲在全营的前头。这一次,他们已经占领了山坡的四分之三,用枪刺和马刀将英国人从藏身处挑了出来,他们躲在那里使政府军伤亡惨重。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命令他们撤退。尽管弗鲁克托索班长的脑袋很大,可对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然而无须怀疑:许多军号在同时命令撤退。硝烟弥漫中,他的十一名部下一边躲藏一边看着他。梅德拉多班长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惊奇。指挥部发昏了吗?就差山顶没扫平了,却剥夺了他们的胜利。英国人很少,而且几乎弹尽粮绝。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从高处望见他们从潮水般扑过去的官军士兵中逃脱,望见他们不再开枪射击,而是装模作样地挥舞大刀和砍刀,投掷石块。“我还没杀掉我的英国人呢。”弗鲁克托索想。

“两万五千到三万之间。”

“第一班不执行命令还等什么?”连长阿尔梅达喊着,来到他的身边。

“三千?五千?”男爵絮絮叨叨地说,寻找着记者的视线。

“第一班,撤!”班长立刻吼道,十一名部下向山下奔去。

“我力图搞清楚,”说着,记者向他身边走去,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没有明确的数字。”

他不慌不忙,与阿尔梅达连长一同下山。

“死了多少人?”男爵低声问道。他知道这是永远也无法弄清的。如同任何历史事件,数字是历史学家和政治家按照学说的演变和个人利益的需要而随意增减的,只不过在这里他不能不问一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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