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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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命令感到意外,长官,”他走在连长的左边,嘟囔说,“上这么高了还撤退,谁能理解?”
“若亲眼看见一个人的死引来了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的死则不然,”近视记者说,“如果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之死是荒唐的,那么在卡努杜斯,许多人的死同样是荒唐的。”
“我们的义务是服从,而不是理解。”阿尔梅达连长不高兴地说,用鞋后跟向下滑着,将马刀当作手杖。然而顷刻间,他又毫不掩饰愤怒地补充说:“我也不懂。就差将他们杀掉了,已是唾手可得!”
“想象一个人的死比想象一百人或一千人的死容易,”男爵小声说,“死的人多了,悲痛就抽象了。被抽象的事情感动不容易。”
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想,自己如此喜欢的戎马生涯中有许多不当之处,其中之一就是上级决策的神秘性。他参加过对科罗罗波的五次进攻,然而并不厌烦。今天从拂晓起,他的营连续战斗了六个钟头。他们是全纵队的开路先锋,一入峡谷就处于步枪的交叉火力中。在第一次进攻中,这位班长跟在第三连后面,亲眼看见阿尔弗雷斯·塞普尔维达的士兵被不知来自何方的子弹扫倒。第二次进攻伤亡惨重,只得退下来。第三次进攻是第六旅的第二十六和三十二营发动的,但是卡洛斯·马里亚·德希尔瓦·泰勒斯上校叫阿尔梅达的连队耍了一个诡秘的花招。没有奏效,因为当他们攀登背后的山梁时,发现那山梁像刀削一样,下面是长满荆棘的深涧。回来时,班长觉得左手发烫:一枚子弹正好打掉了他的小拇指的指尖,并不疼痛。到了后方,当营里的医生给他消炎时,他还说了不少笑话,以提高担架上的伤兵的士气。在第四次进攻中,他自告奋勇,说要报这一指之仇,并杀死一名英国人。他们到达了半山腰,但损失如此惨重,不得不又一次撤退。然而这一回,他们将对手全线击溃,为什么要撤退?或许要让第五旅来收拾残局,将荣誉全部让给萨瓦赫特将军的宠儿多纳希亚诺·德·阿拉乌赫·潘托哈上校?“也许是。”阿尔梅达连长含含糊糊地说。
他的客人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低着头,弯着腰,站在书架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
山脚下,你拥我挤,到处是试图重新集结的连队,想把拖炮、拉车、运伤员的牲口套上车的驭手,号叫着的伤兵以及传达截然相反的命令的号手。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发现突然撤退的原因了: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方面来的纵队中了埋伏,第二纵队已不能从北面攻占卡努杜斯,不得不去将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看此人在里约热内卢的死给您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近视记者又一次使他从沉思中醒来,“相反,其他人的死对您却无关紧要,因为在卡努杜斯有许多人死。”
弗鲁克托索班长十四岁入伍,参加过对巴拉圭的战争,并在帝制垮台后在使南方陷入混乱状态的革命中打过仗,因而在战斗一天之后,从一个陌生地带撤退的念头并不使他担心。然而这打的是什么仗!匪徒们是勇猛的,他承认。他们顶住了好几门大炮的轰击而毫不动摇,迫使政府军不得不和他们进行白刃战,进行残酷的肉搏:和巴拉圭人一样的打法。部下与他不同,他喝了几口水、吞了几口饼干后就觉得凉爽了,他们却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都是新兵,是最近六个月内刚从巴赫招募来的。这是对他们的洗礼,他们的表现不错,没有一个害怕的。他们怕他胜过怕英国人?他对部下很严厉,他们一有闪失就要受到他的惩治。班长不喜欢正规的处罚——不许外出、关禁闭、打棍子等——而喜欢打脑袋、揪耳朵、踢屁股或将他们赶到养猪的泥塘里去。他们训练有素,今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全班没有任何伤亡,士兵克罗茵梯奥除外,他是自己撞在石头上的,腿瘸了。这个士兵骨瘦如柴,行军时被背包压得躬腰缩背。克罗茵梯奥心地善良,胆小怕事,殷勤听话,起得很早。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对他特别宠爱,因为他是弗罗丽萨的丈夫。班长觉得心里痒痒的,不禁暗暗发笑。“弗罗丽萨,你真是个婊子,”他想,“真是个婊子,离得那么远,又在打仗,也能使我心痒起来。”对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想放声大笑。他看着克罗茵梯奥瘸着腿,被背包压弯了腰,不禁想起了自己十分蛮横地出现在洗衣妇的茅屋的那天:“弗罗丽萨,要么你跟我睡觉,要么我让克罗茵梯奥每星期受处罚,不能见任何人。”弗罗丽萨抵抗了一个月,最初只是为了能见到丈夫,才让了步。可是现在,弗鲁克托索相信这女人看上了他,因为她一直在跟自己睡觉。他们就在那间茅屋或她洗衣服的河湾干那种事。当弗鲁克托索暍醉时便对这种关系洋洋自得。克罗茵梯奥起了怀疑?不,他什么也不知道。即便他怀疑,又能把一个班长、他的顶头上司怎么样?
由于当局的劝告,他是被偷偷埋葬的。阿马罗·卡瓦尔甘迪部长向死者亲属警告,由于街上的骚乱,如举行隆重的葬礼,政府将无法保障亲友的安全。帝制派人物谁都没参加,亨梯尔·德·卡斯特罗的遗体是由一辆普通四轮马车送往墓地的,只有一辆双座四轮马车护送,里面坐着他的花匠和两个侄子。他俩害怕雅各宾派赶来,连悼亡经都没让神父念完。
他听到右边响起了枪声,就去找阿尔梅达连长。命令是继续前进,去驰援第一纵队,以防暴徒们将之歼灭。那些枪声是转移视线的伎俩,匪徒们已在特拉波波重新集结并企图拖住他们。萨瓦赫特将军已命令第五旅的两个营来对付这种挑衅,其他各部一律向奥斯卡将军所在地继续急行军。弗鲁克托索问连长是否遭受什么损失,阿尔梅达对此感到十分烦恼。
“也许是吧,”沃罗·普莱多子爵说,“不过我敢肯定,葬礼使他扫兴。”
“伤亡惨重,”连长低声说,“两百多人受伤,七十人阵亡,其中包括特里斯塔奥·苏古比拉少校。萨瓦赫特将军本人也受了伤。”
男爵想象那脸色红润的老人头颅和胸部被打开花,不禁想画十字。也许那死亡并不使上校扫兴。那是君子之死,不是吗?
“萨瓦赫特将军?”班长说,“我刚才还看见他骑在马上,长官。”
“但是运气在凶手们一边,”子爵嘟囔着说,“火车误点半小时。那时,我们这群易了装的人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示威的人来了,沿着站台走过,高呼“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和打倒我们的口号。我们刚登上车厢,一群手持自动步枪和匕首的人就包围了我们。火车开动时响了几枪,所有的子弹都射向亨梯尔·德·卡斯特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活着。”
“因为他是条硬汉子,”连长回答,“他的肚子被子弹穿了个洞。”
说好在六点半,也就是火车开往贝特罗波利斯前的几秒钟,把子爵和上校乔装改扮送上车。人们为他们逃往国外做准备时,他们将待在附近的庄园里。
弗鲁克托索回到本班的士兵中间去了。伤亡那么多,他们真算运气:除了克罗茵梯奥的膝盖和他的小手指以外,大家都安然无恙。他看看那指头。不疼,但在出血,纱布已经浸上红色。当他想知道是否会因残废而被退伍时,为他治疗的医生聂里少校笑了:“难道你没看见有那么多缺胳膊断腿的军官和士兵吗?”的确,他看到了。一想到会被退伍,他就毛骨悚然。那时他怎么办?他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军队就是他的一切。
“一到里约热内卢,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和阿尔丰索·塞尔索就悄悄溜进了靠近圣弗朗西斯科·哈维尔车站的一个朋友的家,”沃罗·普莱多子爵补充说,“我去那里与他们偷偷会面。当时我东躲西藏,逃避街上的人群。所有的朋友费了不少唇舌劝亨梯尔,告诉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地逃离里约热内卢和巴西。”
行军途中,在卡努杜斯山头附近,第二纵队的步兵、炮兵和骑兵听到了几次枪声,都是从荆棘丛生的悬崖峭壁上传来的。有一支连队停下来打了几炮,其余的继续前进。傍晚,第十二营终于停下来。三百人都卸下了背包和步枪。他们累极了。这一夜与往常不同,与他们从阿拉卡胡出发后途经圣克里斯托瓦尔、拉卡多、依达波兰加纳、西玛奥·迪亚斯、盖莱莫波和坎切等地向这里进发的任何一个夜晚都不同。那时只要停下来,士兵们就切肉、打柴、找水,夜里到处是吉他声、歌声和说话声。现在谁也不说话,连班长都困乏了。
男爵笑起来。“那时他想拼命,”他想,“想和里约热内卢的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决斗。当人们正寻找并要处死他的时候,他想的却是穿着深色衣服的教父教母,想的却是宝剑,是对手一受伤就罢手还是一拼到底。”他笑得流出了泪水。近视记者吃惊地看着他。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到萨尔瓦多去了。他胆战心惊,的确如此,表面上是由于莫莱拉·西塞的失败,实际上是由于对埃斯特拉的牵挂。他数着还差几小时才能到达葡萄牙医院和医学院,盼望着那里的医生们使他放心,向他担保男爵夫人只是偶染疾病,仍将是一位快乐、高雅、有活力的女性。妻子的事情使他如坠悬崖,失魂落魄。记得他和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多次洽谈,获悉将全国总动员严惩甲贡索人,心情就像梦境一般。那时他获悉要从全国各州派遣整营整营的部队组成志愿军团,要组织公开的义卖和抽彩,太太们可以在那里拍卖自己的珠宝首饰,捐献出来组建新的连队,以派去保卫共和国。当他察觉那一举动的规模,那些失误、迷途和凶残的错综复杂时,又一次感到如坠悬崖,失魂落魄。
对他来说,休息的时间并不长。阿尔梅达连长召集班长们了解子弹消耗情况,补发了弹药,每个人出发时背包里都要有两百发子弹。连长向他们宣布,他们所在的第四旅现在是先头部队,而他们营是先行的先行。这个消息又点燃了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的热情,但是他知道,担任先行这件事不会在部下中间引起任何反应。重新上路时,他们一个个哈欠连连,一声不吭。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将教父教母打发到阿雷因多·瓜纳芭拉去,”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上校剪着白色的小胡子,喃喃自语,“简直太卑鄙了。”
阿尔梅达连长说,他们将在黎明时和第一纵队接上头。然而走了不到两小时,第四旅的先头部队就望见了法维拉山的巨大身影,据奥斯卡将军的通讯员说,将军就被匪徒们围困在那里。军号声划破了温和平静的夜空,顷刻间,远处响起了回答的号音。全营欢声雷动:第一纵队的战友们就在那里。弗鲁克托索班长看到部下激动了,他们挥舞着法国军帽,欢呼“共和国万岁”“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
“在梅里迪车站,阿尔丰索·塞尔索给他买了报纸,”沃罗·普莱多子爵继续说,“亨梯尔·德·卡斯特罗能读到前一天晚上在联邦首都发生的一切:群众集会,商店和剧院关闭,降半旗,阳台上挂起黑绸子,冲击报馆,还发生了抢劫活动。当然,还有《共和国日报》上蛊惑人心的消息:‘在《消息日报》社和《自由报》社查获的步枪与卡努杜斯人用的是同一个牌号和口径。’您想他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希尔瓦·泰勒斯上校命令继续向法维拉山挺进。“这种在陌生地区扑向狼口的做法违反军事条例和战术原则,”阿尔梅达连长怒气冲冲地向班排长们说,同时给他们最后的忠告,“要像蝎子似的前进,慢慢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持距离,防止突袭。”弗鲁克托索班长认为,明知道敌人处在第一纵队和他们之间还要在夜间行军,是不明智的。即将发生险情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在他们头顶,左右两侧全是扔出头来的巨石。
男爵想象着两颊红润的亨梯尔正在收拾箱子,向车站走去。与此同时,在里约热内卢的军人俱乐部里,二十几名军官正在圆规和三角板组成的共济会的标志前把他们的血混在一起,宣誓要为莫莱拉·西塞报仇,拟定了一份要处决的叛徒的名单,为首的就是亨梯尔·德·卡斯特罗。
忽然枪声大作,又近又急,淹没了引导他们的来自法维拉山的军号声。“卧倒!卧倒!”班长吼叫着,紧贴在石头上。声音尖得刺耳,枪声从右边来的?是的,从右边来的。“在你们右边,”他叫道,“干掉他们,小伙子们。”他支撑在左肘上,一边射击一边想:亏了这帮英国强盗,他才能看到眼前这些稀罕事:打了胜仗却要撤退;摸黑进攻,以为上帝会把子弹引向侵略者;等等。难道子弹不会射向别的士兵?他想起了几条最重要的教诲:“浪费子弹是削弱自己,只有发现了目标才能射击。”他的人大概在冷笑吧?顷刻间,枪声里夹杂了咒骂和呻吟声。终于传来了停止射击的命令,也响起了从法维拉山传来的号声。确信匪徒已被击退前,阿尔梅达连长叫连队原地趴着。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的士兵在前面开路。
“消息传到首都时,他不在里约热内卢,而是在贝特罗波利斯,”沃罗·普莱多子爵说,“我让儿子阿尔丰索·塞尔索对他说千万别想回来,他的报纸被毁了,家被抄了,在奥维多和圣弗朗西斯科大街上,一群乌合之众要求处死他。单凭这一点,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就决心要回来。”
“连与连间隔八米,营与营间隔十六米,旅与旅间隔五十米。”可是黑夜里谁能保持准确间隔呢?条令上还说,班长在行军时走在后面,在进攻时冲在前面,在方队里走在中间。然而弗鲁克托索班长行军时走在前面,因为他担心若自己走在队尾,部下会乱了阵脚。黑夜行军,又随时会响起枪声,他们很紧张。每半小时、一小时,也许每十分钟——他已经说不清,因为那些闪电袭击转眼即逝,与其说在伤害他们的躯体,不如说在伤害他们的神经,使他的时间概念模糊了——就有一阵弹雨逼迫他们卧倒并进行同样的还击,与其说为了伤害对方,不如说为了保全面子。他怀疑袭击的人很少,甚至只有两三个人。不过黑暗对英国人有利,因为他们能看见政府军,政府军却看不见他们,这使得弗鲁克托索班长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经验丰富的班长尚且如此,他的部下又该如何?
从欧洲回来后,他在写字台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几个月前从里约热内卢发来的。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在信中亲笔工整地写道:“卡努杜斯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亲爱的男爵,在您可爱的北方土地上发生着什么事情?人们把形形色色的阴谋、谎言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却无法为自己辩护,因为我们感到莫名其妙。谁是‘劝世者’安东尼奥?实有其人?激进派硬说我们与塞巴斯蒂安派的强盗有牵连,可他们又是何许人?如蒙指点,不胜感激……”现在那个名叫亨梯尔的老人因武装、资助旨在恢复帝制、让英国奴役巴西的叛乱已长眠地下。几年前,当他开始收到《消息日报》和《自由报》的时候,卡纳布拉沃男爵曾写信给沃罗·普莱多子爵,责问他在举世皆知帝制已被彻底埋葬时竟然还要出版两份缅怀帝国的报纸,这是何等荒唐。“您说怎么办?我亲爱的……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若安·阿尔弗雷多的,也不是华金·纳布科的,不是任何一位您在这里的朋友的主意,而是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上校一个人的主意。他决心将自己的钱花在出版这些报纸上,目的是保卫我们这些曾经为皇帝效劳的人,我们这些曾经受过侮辱的人。我们都认为此时此刻重提帝制非常不合时宜,可又如何打消可怜的亨梯尔·德·卡斯特罗的念头?我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一个善良的人,从来不出风头……”
有时法维拉山的号声显得远了。相互联系的号音使行军时进时退。途中有两次短暂休息,好让士兵们饮水,清点伤亡人数。阿尔梅达连长的队伍未受损失,不像诺罗纳连长的部下,有三人负伤。
“对可怜的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也同样纯洁。”男爵轻声说。
“看到了?幸运的家伙,没吃任何苦头吧?”班长给部下打气。
“对‘劝世者’来说并非如此,”近视记者说,“对他来说,政治是纯洁的。”
天亮了。在微弱的晨曦中,他们感到挨黑枪的噩梦过去了。现在已能看清脚下的道路和向他们发起进攻的敌人了,这使他们露出了笑容。
“政治就是肮脏的东西,您发现得晚了点儿。”男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