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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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贝罗山时,狂风大作,地暗天昏,若安·格兰德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枪声激烈,爆炸声中掺杂着瓦片被打碎、墙壁被轰塌以及洋铁桶滚动时发出的阴阳怪气的响声。小孩拉着他的手,知道从哪里走枪弹打不着。在这两天的轰击中,人们找到了安全地带,只有从某几条街的某个角度走动,才能躲避机关枪的扫射。若安·阿巴德带回来的牛都在圣灵街屠宰,那里的圈栏变成了屠场,老幼妇孺都排着长队等候着领取自己的一份。那时,大广场像座军营,堆着大批装有步枪的箱子和大大小小的铁桶,中间有一大群情绪激动的甲贡索人。将辎重拉回来的骡子带着醒目的部队番号和鞭痕,听到轰鸣声就惊叫。若安·格兰德看见一群瘦狗正在密密麻麻的苍蝇的包围下吞噬着一头死骡子。他认出了待在高地上的安东尼奥和奥诺里奥·比拉诺瓦,他们连喊带叫、比手画脚地分配着那些弹药箱。年轻的甲贡索人贴着北边的住宅跑步运送箱子,每次两箱,他们中有的和这个不许他走近比拉诺瓦兄弟的小孩一样小。小家伙吓唬他,说要把他送到庄园的老房子去,街道司令在那里等着他。让卡努杜斯的儿童当通信兵——大人管他们叫小鬼——是帕杰乌的主意。就是在这间仓库里,当他提出这个主意时,若安·阿巴德说这是在冒险,孩子们不负责任,会记错事情。但是帕杰乌坚持自己的意见,反驳说:根据他的经验,孩子们动作敏捷,说到做到,而且豁得出去。“帕杰乌是有道理的。”看着那只将自己拉到若安·阿巴德面前才松开的小手,若安·格兰德想。当时街道司令正靠在柜台上边喝边嚼,听彼得劳讲话,十几个甲贡索人围在他的左右。若安·阿巴德一看见格兰德就示意他过去,用力握住他的手。若安·格兰德想告诉他自己想到的一切,向他表示感谢,祝贺他缴获了那么多的武器、弹药和食物。但是像往常一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制止了他,使他胆怯而羞愧:只有“劝世者”能打破那从他懂事以来就一直阻止他向人倾吐衷肠的障碍。他向其他人点点头,或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问候。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蹲在了地上。阿顺松·萨德林哈把满满一碗肉和炒面及一罐水放在他手上。他一时忘掉了战争,忘掉了自己是谁,幸福地又吃又喝。吃完,他看出若安·阿巴德、彼得劳和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等着自己讲话。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请求大家原谅。
“不是,”胡莱玛的语气异常柔和,“他……就像我的儿子。”
若安·格兰德克制着激动,将一只肮脏的大手放在小孩的脑袋上。若安·阿巴德吩咐天主卫队去维拉庄园增援帕杰乌,让那从前的奴隶到比拉诺瓦家和他碰头。若安·格兰德将他的人送到去维拉庄园的路上,叫他们沿着瓦沙—巴里斯河的峭壁走,那里是可以避开敌人从法维拉山射来的枪弹的死角,借助崎岖不平、弯弯曲曲的地形,通过那坎坷隐蔽、坑坑洼洼的一公里山路。那里是贝罗山的第一道防线,离政府军不到五十米。卡波克洛人帕杰乌一回来就负责那条战线。
夜里一片枪声。炮火一阵接着一阵,非常猛烈。呐喊声、跑步声,又是一声巨响。
“带回来一百多头牛,还有好多支枪,”小孩兴冲冲地说,“还有子弹箱、手榴弹箱和大火药桶,都是从狗子兵那里抢来的。现在整个贝罗山都在吃肉。”
“我很高兴能到您这里来,跟您讲话,”帕杰乌说,“现在我得走了。赞美好耶稣!”
“这么说他回到卡努杜斯了?”从前的奴隶叫了起来。
顷刻间,库房又被黑暗淹没,金龟子的声音已经消失,听到的只有无休无止、忽远忽近的子弹呼啸声。比拉诺瓦兄弟待在战壕里,只有要和若安·阿巴德开会时才出来;萨德林哈姐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救护站或去给战士们送饭,矮子、近视记者和胡莱玛是仅有的不去那里的三个人。仓库里又堆满了若安·阿巴德从敌人的运输队缴获的武器弹药,一座沙石影壁保护着仓库的大门。
一路上,听得见从法维拉山方向传来的枪声。一个甲贡索人说,在那条战线上狙击狗子兵的帕杰乌、马内·瓜德拉多和塔拉梅拉怎么会放那么多枪?这很奇怪。若安·格兰德提醒他,大部分弹药都分给了贝罗山和法维拉山之间战壕里的人,甚至连铁匠都带着铁砧和风箱搬去那里,在战士们身边继续铸造铅弹。然而刚刚望见硝烟下的卡努杜斯——太阳升高了,圣堂的塔楼和新粉刷的房屋反射着阳光——若安·格兰德就预感到了新的喜讯。他眨着眼睛注视着、估摸着、比较着。真的,从好耶稣的圣堂,从圣安东尼奥教堂,从公墓的围墙后方,和从瓦沙—巴里斯河及维拉庄园的悬崖峭壁上一样,人们在不停地射击。哪里来的这么多弹药?几分钟后,一个小孩给他们带来了若安·阿巴德的消息。
“你为什么不回答他?”矮子听见近视记者不安地说,“他对你说那些话时非常紧张,是很为难的,你为什么不回答他?你没看到在那种情况下爱会变成恨,他会打你、杀你、不放过我们吗?”
他们沿着瓦沙—巴里斯河蜿蜒的支流返回,只在涨水时那河床才被淹没。在布满卵石的肮脏河道里,若安觉得早晨的气温升高了。他走在后面,察看死尸,想象着“劝世者”、贝阿迪托和“世人之母”得知那些兄弟将在恶劣的气候中腐烂时会感到多么痛苦。想到那些年轻人使他难过。他们中的许多人跟他学过射击,现在没得到安葬和祈祷就变成了兀鹫的食物。然而他们的遗体又如何运得回去?
他不吭气了,一连打了一个、两个……十来个喷嚏。打完,枪声也停止了,夜游的金龟子又在他们的头上盘旋。
一小时以后,敌人的援兵来了。那时天主卫队已经用骡马和人的尸体以及斜坡上滚下来的石块、杂木和仙人掌将山口堵死,敌人不得不派两个连的工兵在前方开路。这对他们来说可不容易,因为不仅华金·马坎比拉用最后的弹药向他们开火并逼他们两次退却,而且当那些工兵要在障碍物上实施爆破时,若安·格兰德和手下的一百多人也爬到他们身边,同他们展开了肉搏战。在其他士兵到来前,他们已给政府军造成了伤亡,缴获了枪支和珍贵的子弹。当若安·格兰德一声哨响,然后喊叫着命令撤退时,好几个甲贡索人已在山口阵亡或在那里挣扎。这位从前的奴隶已经回到上面了,大石块挡住了敌人的弹雨,他得以有时间确认自己没有受伤。他浑身是血,不错,是旁人的血;他用细纱布将血擦去。战斗了三天都没擦破一点皮,是神灵保佑吧?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看见山口终于被打开,政府军四人一组向若安·阿巴德的所在地进发。数以十计、百计地过去。毫无疑问,他们保护辎重去了,不管天主卫队和马坎比拉如何挑衅,他们都不爬上山坡或陷进泥塘,只是派小股的射手在两翼散开,一条腿跪在地上打枪。若安·格兰德不再迟疑,他对街道司令已爱莫能助。当确信撤退的命令已经传达到了所有人,他就在巨石和小山包之间连蹦带跳,从战壕到战壕,从山背面下去,看看烧饭的妇女们是不是已经撤退。她们已不在那里。于是他起程回贝罗山。
“我不愿意做帕杰乌的妻子,”胡莱玛好像不是对他们讲话,“他若逼我,我就自杀,像卡龙毕女人那样用契克—契克树的一根尖刺尖刺。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
他回到战壕时,天快亮了,除去岩石间隐蔽着的哨兵,其他人都分散在山坡上睡着。若安·格兰德瑟缩着身躯,又困又乏,一阵马蹄声使他一跃而起。烟尘中,十来个骑兵向他驰来。是敌人的侦察兵或保护辎重的先头部队吗?在微弱的晨曦中,弓箭、投枪、石块、梭镖雨点般从山坡上向敌人的护路队投去,马坎比拉所在的泥塘那边也响起了枪声。骑兵们掉转马头,退回法维拉山。现在没错了,他相信运输队的援兵随时可能出现,而且人数会很多,是他们这些只剩下弩弓、刺刀和大刀的人阻挡不住的。他祈求上帝保佑若安·阿巴德有时间完成计划。
近视记者又打了一连串喷嚏。矮子心中不安:要是胡莱玛死了,他可怎么办?
他们一致决定,收到街道司令的命令前,先待在翁布拉纳斯。分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了声“赞美好耶稣‘劝世者’”。若安·格兰德再次走过泥塘时,又听到了类似鹦鹉叫声的哨音,指示义民放他过去。他在泥泞中摇摇晃晃地走着,觉得脸上、胳膊和胸部都有蚊子叮着,同时尽力想象着那使马坎比拉如此担心的“杀人魔王”。那一定是杀伤力极强、震耳欲聋的庞然大物,是喷吐火焰的钢铁巨龙,以致勇猛无畏的老人吓住了。这些妖魔鬼怪的确法力无边,强大无比,能派遣数目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好的敌人来攻打卡努杜斯。上帝对天主教徒的信仰考验到何时算完?他们受的苦难还少吗?他们不是挨够了饿、死够了人、遭够了罪吗?不,还不够。“劝世者”说过:惩罚和罪孽是对等的。由于他的罪孽比别人严重,无疑要偿还得更多。但是知道自己是在慈善事业的一边,是和圣豪尔赫一起战斗而不是与恶龙为伍,总是很大的安慰。
“咱们应该不失时机地逃出去,”他听见近视记者在叹息,“否则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咱们将可怕地死掉。”
“是的,”若安·格兰德顺势谦恭地说,“既然没有别的家伙。”
“帕杰乌说官军会退走的,”矮子低声说,“他讲话时信心十足。他了解情况,他在战斗,能看出战争发展的趋势。”
“可是,用什么呢?”马坎比拉叫道,“用两只手?”
若是往常,记者会反驳他:他也和那些乐天派一样发疯了吗?他也相信他们会打败巴西政府军吗?也像他们一样相信堂塞巴斯蒂安国王会和他们共同战斗吗?然而现在他沉默不语。矮子则不像记者那样有把握地认为政府军不可战胜。难道他们进入了卡努杜斯?若安·阿巴德不是缴获了他们的武器和牛群吗?听说政府军在法维拉山像苍蝇一样死去,四面受敌,粮草断绝,在消耗最后的弹药。
华金·马坎比拉不止一次派人去问若安·阿巴德:鉴于当时的情况,是继续留守翁布拉纳斯还是撤退到卡努杜斯?但无回音。他怎么想?若安·格兰德吃力地摇摇头,不知所措。一方面,如果敌人从北面进攻,迫在眉睫之事是赶回贝罗山去保护“劝世者”;另一方面,若安·阿巴德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后方吗?
然而,从前四处流浪的生涯使得矮子在屋里坐不住,在之后的日子里,尽管有中弹的危险,他还是到街上去,并渐渐看出卡努杜斯没有取胜的迹象。他常常在街上碰到一具尸体或一名伤员,要是枪声密急,就得等上几小时后才能把他们送到救护站去——眼下所有的救护站都搬到莫坎波附近的圣伊内斯大街去了,除了帮助护士们运送伤员,矮子是不到那里去的,因为那里堆放着白天阵亡的人的尸体,只有到夜里才能掩埋——墓地在火线上。救护站里伤员的哭叫和年迈老人的惨状叫人目不忍睹,瘟疫也非常可怕。那些老人已残疾无用,专管驱赶兀鹫和野狗,不让它们去吞噬已经布满了苍蝇的尸体。每天晚上,好耶稣圣堂的钟声一响,葬礼准时举行。安葬前,先举行祈祷和布道。现在是摸黑举行,不像从前那样点着火烛闪烁的蜡烛了。胡莱玛和近视记者也常和矮子一起去听布道。不同的是,“劝世者”的布道演说一结束,他们就马上回库房,矮子却要跟随人们到墓地去。安葬仪式以及亲属们要在死者身上放一块木头再掩埋的奇特做法使他入迷。因为大家都在打仗,没人做棺材了,所以都是将尸体裹在吊床里掩埋,有时是两三具尸体裹在一起合葬。亲属们往吊床里放一块木板、一截树枝或随便一个木制品,以便向上帝表明心迹:他们本想用棺材进行体面的葬礼,只是恶劣的环境不许可。
老人焦躁不安。当若安·格兰德发现他的焦躁完全是由于看到了那门又宽又长、明亮闪光、在胡埃特路上由四十头牛拖动的大炮时,大感吃惊。“倘若‘杀人魔王’开火,好耶稣圣堂的塔顶和墙壁都得被炸塌,贝罗山就完了。”他忧心忡忡、含糊其词地说,若安·格兰德全神贯注地听。华金·马坎比拉使他肃然起敬,他身上有令人敬佩的长者风度。他年事已高,拳曲的白发垂到肩头,苍白的小胡子映着黝黑的脸膛,有一只葡萄藤状的鼻子,眼睛周围布满皱纹,洋溢着无限活力。在科罗罗波和特拉波波之间,他曾是一大片木薯和玉米地的主人,那个地区正巧也叫马坎比拉。他和十一个儿子耕种那些土地,和邻居为地界打过官司。一天,他抛弃了一切,拉家带口迁到了卡努杜斯,在公墓对面占了六间房屋。贝罗山的所有居民对老人都望而生畏,因为他的倔强是有名的。
有一次闲逛回来,矮子在库房里看到胡莱玛、近视记者和华金神父在一起。自从神父回来,他们已有好几个月没单独和他在一起了。他们时常看见他在好耶稣圣堂的钟楼上站在“劝世者”的右边,在宗教游行时为玛特里兹广场上合颂《玫瑰经》的人群祈祷,做弥撒;天主卫队护卫着他。葬礼上,他用拉丁文颂《悼亡经》。他们听说华金神父没有露面是因为他到腹地的各个角落周游去了,去为甲贡索人办事并寻求援助。自从再次开战以来,华金神父经常在街上,特别是在圣伊内斯街上出现,到救护站去听危在旦夕的伤病员们忏悔,为他们行涂油礼。尽管矮子几次与神父相遇,却从未跟他说话。可是这一次当矮子走进库房,神父向他伸出手并寒暄了几句。神父坐在挤奶用的小板凳上,胡莱玛和近视记者盘腿坐在他面前的地上。
到了一片长满法维拉树、仙人掌和茵布塞罗树的泥塘附近,小马坎比拉把一只木哨放进嘴里,吹出了类似鹦鹉叫的声音。另一个相同的声音回应了他。小伙子拉着若安的胳膊,把他领过没膝的泥塘。顷刻后,那从前的奴隶就拿着一只皮囊在喝甜水了。他和华金·马坎比拉蹲在一棵树下,周围闪烁着许多双眼睛。
“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就连这件世界上看来最容易的事情也不容易。”华金神父气馁地对胡莱玛说,方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时,他看到了那位老太太的尸体,感到胸中的血往上冲。他只看了一秒钟,见她的脸上反射着月光,怒目圆睁,披头散发,仅有的两颗牙龇出嘴唇,前额和眉宇间充满怒气。他不知老妇人的姓名,但对她很熟悉。她迁居贝罗山很久了,和她一起来的有儿子、女儿、孙子、侄儿、侄女和她收容的孩子,一大家子住在圣心街一间小小的土屋里,那是被“砍头队”的大炮轰平的第一间房屋。当时老太太正在参加宗教游行,回去时,她的家已经变成一堆瓦砾,下面埋着她的三个女儿和所有的孙子、孙女,十几个孩子一个压一个地躺在两张吊床和地面上。三天前,当天主卫队到达那里时,她和他们一起进了翁布拉纳斯的战壕,等候政府军。她曾和其他妇女一起为义民送水烧饭,但是当枪战开始时,若安·格兰德及其手下看见她突然在硝烟中踏着碎石磕磕绊绊地下去了,一直走到小路上,不慌不忙、大摇大摆地在政府军的伤兵中逛来逛去,用一把小小的匕首将他们杀死。只见她在穿军装的尸体上扒着,被子弹击中前,她剥光了几具尸体,并将其生殖器割下来塞进他们的嘴里。战斗中,若安·格兰德一边看着政府军的士兵和骑手冲过来,看着他们射击、互相碰撞、践踏伤兵和死尸、躲避枪弹,沿着唯一可通行的道路——去往法维拉山——逃窜,同时不住地回头看着那具刚刚留在后面的老太太尸体。
“我原以为这会使你很幸福,以为人们会把我当作报喜的人来接待。”他停顿了一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一向是带着圣像到人家里为死者瞑目,看着人们受罪。”
夜深了,满天星斗。吩咐手下原地别动后,这位从前的奴隶和马坎比拉的儿子一起悄悄地下了遍地碎石的山冈。倒霉的是,星光如此明亮,他能看清那些被开膛破肚、被老鹰啄食的马匹和那位老太太的尸体。昨天一整天和昨晚的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看那些军官的坐骑,它们是枪战的第一批牺牲品。他确信自己也杀死了好几匹。那些马非杀不可,因为它们打扰了上帝、“劝世者”好耶稣和贝罗山,那是他平生所做的最有价值的事。今后只要有需要,他就这样干。然而他心里在抗议,看到那些畜生哀鸣着倒下,看着它们一连数小时地挣扎,看着它们的五脏六腑在地上流淌,腐臭毒化着空气,他感到难过。他知道内疚从何而来:他感到自己在造孽,当他向敌军官的坐骑射击时就满怀这种感情。这是对庄园里他精心爱护过的马匹的回忆,那位主人阿达尔贝托·德·古穆西奥把对马的崇拜强加给其家属、职员和奴隶。当若安·格兰德和小马坎比拉躲躲闪闪地穿过羊肠小道,看到那些畜生的尸体零落的影子时,他不禁自问;上帝为什么让他罪恶过往的某些事情——诸如对大海的怀念、对马匹的热爱——如此强烈地保留在头脑中?
矮子想,几个月来,神父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头发几乎已经脱光。在耳朵上方,在拳曲的白色茸毛之间,他的头皮已被晒黑,布满了斑点。他已经瘦到了极点:磨损了的蓝色长袍敞开着,使胸部的骨骼突显出来;脸上又黄又瘦,尽是白胡子茬儿。在他的脸上,除了饥饿和衰老,还有着无限的疲倦。
如果另一支敌人向此地开来,天主卫队也许应该回卡努杜斯去抵御看来已不可避免的对“劝世者”的进攻。华金·马坎比拉会采取什么行动?年轻人不知道。若安·格兰德决定去和老人谈谈。
“我不会跟他结婚,神父,”胡莱玛说,“他若逼我,我就自杀。”
“会来的,”华金·马坎比拉的儿子说,“彼得劳和幸存的战士们已经到贝罗山去了。”
她镇静地说着,像那天晚上和他们讲话时一样。矮子知道贡贝的神父一定听她说过同样的话了,因为他一点都不吃惊。
若安·格兰德终于清醒了。这意味着盖莱莫波的政府军要到这里来了?
“他不会逼迫你,”神父低声说,“他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拒绝他。他像所有人一样,以为卡努杜斯的任何一位妇女都会因为能叫帕杰乌看中、组成家庭而感到幸福。孩子,你知道帕杰乌是什么人,对吧?你肯定听人家讲过他的事。”
两小时后,华金·马坎比拉的一名勤务兵唤醒了他。这是华金的一个儿子,年轻、秀气,头发长长的。他蹲在战壕里,耐心地等候若安·格兰德清醒。他父亲需要弹药,父亲的部下几乎既无子弹也无火药了。若安·格兰德刚刚醒来,舌头还不利索,含含糊糊地向他解释说他们也没有弹药了。收到若安·阿巴德的消息没?没有。彼得劳呢?年轻人告诉他:他们不得不撤出科罗罗波,弹尽粮绝,伤亡很大,在特拉波波也未能阻止狗子兵。
神父望着地面,显出内疚的神色。一只小蜈蚣在他的凉鞋中爬着,又黄又瘦的脚趾露在外面,黑色的指甲长得老长。他没有踩它,让它爬远,消失在一捆捆摞在一起的步枪中。随后,他又没精打采地补充说:“那些暴行、凶杀、偷盗、抢掠、报复,那些无缘无故的野蛮行为如割耳朵、剜鼻子,那疯狂的魔鬼生涯都是事实,名副其实。然而在这里,帕杰乌像若安·阿巴德、塔拉梅拉、彼得劳和其他人一样……‘劝世者’创造了奇迹,把狼变成了羊,使它们归了圈。正是因为把这些狼变成了羊,使这些只知道恐怖、仇恨、饥饿、罪行和抢劫的人改变了生活方式,使这块土地上的野蛮变成了高尚,政府才一再派兵来消灭他们。这样的不义居然能够得逞,巴西和世界是多么地混浊啊!不正因为如此,人们才相信‘劝世者’有理,才相信巴西被恶魔控制,才相信共和国是敌基督的吗?”
在法维拉山的山沟里有成群结队的狗子兵,他们还待在高冈上那些山洞里干什么?他们在协助执行若安·阿巴德的命令。当阿巴德确信敌第一纵队已全部进入法维拉山、并被包围了山头的义民从掩体、战壕和隐蔽处打得焦头烂额、无法动弹的时候,就去缴获敌人运输队的弹药、粮食和牛羊。由于地形阻碍和帕杰乌的骚扰,运输队与官兵大部队离得很远。在翁布拉纳斯等候偷袭敌人运输队并将之引到卡努杜斯的若安·阿巴德曾要求若安·格兰德,不管天主卫队付出多大代价,也要阻挡住法维拉山的敌军,使其不能折回。朦胧中,这个从前的奴隶寻思,狗子兵一定非常愚蠢,或者伤亡惨重,因为直到现在连一支护路队都没到达翁布拉纳斯,否则起码该回来看看运输队的情况吧?天主卫队的成员都明白,政府军只要有撤离法维拉山的企图,就要扑过去用大刀、砍刀、刺刀甚至指甲、牙齿封住他们的退路。埋伏在政府军及其车辆、大炮前往法维拉山必须经过的小路另一侧的老华金·马坎比拉和部下也将采取同样的行动。敌人不会有返回的企图,因为他们太集中了,要对付正面和两侧的火力并炮轰卡努杜斯,无暇顾及后路。“若安·阿巴德比他们都聪明。”他在梦中想到。他们将狗子兵引到法维拉山的主意不是很好吗?不是他想到了叫彼得劳和比拉诺瓦兄弟到科罗罗波峡谷去等候其他的魔鬼吗?他们在那里大概也将敌人击溃了。从鼻孔吸进去、令人陶醉的大海气味使他离开了战争,他看着海浪,皮肤上感到吐着泡沫的海水的抚摩。这是他在激战了四十八小时后第一次入睡。
神父不慌不忙地说着,也不提高嗓门儿,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只是有些沮丧。
睡梦中,若安·格兰德嗅到了海的味道。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幸福感。这些年来,多亏了“劝世者”,他为魔鬼效劳的灵魂所受的煎熬才获得了平静,只是不时地怀念一件事。他有多少年没看到、嗅到、亲身感觉到大海了?他对此已没有概念。不过他知道,从他最后一次在甘蔗林环绕的高高山冈上看到大海,迄今已很久了,那时阿黛林哈·伊莎贝尔·德·古穆西奥小姐上来看彩霞。断断续续的枪声提醒他战斗并未结束,但他没有感到不安:灵感向他表明,就算醒着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和所有缩在战壕里的天主卫队成员一样,已经没有卡宾枪的子弹,没有猎枪的弹丸,连卡努杜斯的铁匠们制造的供爆破武器用的炸药都没有了。客观需要使那些铁匠变成了武器制造者。
“不是固执,也不是恨,”矮子听胡莱玛以坚定的语气说,“如果不是帕杰乌,而是别人,我同样不接受。我不想再结婚了,神父。”
“甲贡索人的抢劫是抢劫的抢劫,”男爵嘟囔说,“那些牛羊中的一大批都是我的,极少是买去的,几乎都是高乔套马手从我的牧牛人那里抢去的。我有庄园主朋友穆拉乌老人因为政府军士兵吃了他的牛羊而向国家提出控告。他要六千万瑞斯,只多不少。”
“好吧,我懂了,”贡贝的神父叹了口气,“我们会处理好的。既然不愿意,就甭跟他成亲,可也不必自杀。在贝罗山,都是由我为人们举行婚礼,这里没有法律程序。”他似笑非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不过我们不能一下子和他说掰。不要伤害他。像帕杰乌这样的人有一个很厉害的毛病,就是过于敏感;还有一点使人吃惊,就是过分自尊。这是一个碰不得的创伤。他们一无所有,但自尊心很强。这是他们的财富。好吧,我们先跟他说你刚刚丧偶,目前不能再订婚;让他等着。不过有件事对他至关重要,就是你给他把饭送到维拉庄园去。他跟我说过这件事,他需要一个女人关心他。这不过分,让他高兴一下吧。至于另外那件事。让它慢慢地凉下来。”
“是政府军从圣多山派往法维拉山的运输队运来的,”近视记者说,“和义民的枪支弹药一样。这是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奇怪现象:政府军既供给自身,也供给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