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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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是平静的,现在又开始听到稀疏、隐约的枪声了。
“您知道那些牛是从哪里来的吗?”男爵打断了他的话。
“你激起了一种热情,”华金神父补充说,“一种强烈的热情。昨晚帕杰乌到圣堂来了,请求‘劝世者’允许他和你成亲。他说他接受你的两位朋友,既然他们和你是一家人,就把他们也带去和他一起生活……”
“直到最后,他都在为大家找饭吃,”记者说,没有理睬男爵,“他和几个人偷偷地出去,穿过封锁线,去偷袭运输队。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用长铳枪的可怕声响使牲口受惊,乱跑,在混乱中把十头或十五头牛赶回卡努杜斯,为了让那些为慈悲的耶稣献身的人多战斗一些时间。”
她猛地坐起来。近视记者被一连串的喷嚏震得浑身发抖,矮子却笑了起来,津津乐道地想着当帕杰乌的干儿子:那就永远不愁吃喝了。
“像对您那样,”男爵说,“‘劝世者’差点把您也变成了圣徒。”
“不管怎样,我不会跟他结婚。”胡莱玛毫不动摇地重复说。然后她垂下头,补充道:“不过,如果您认为应当,我可以给他送饭。”
“比拉诺瓦当时没有画十字,也没有捶胸顿足,”近视记者接着说,“他是实干家,说到做到。他一直在活动、策划,看到他就使人想起永动机。在那漫长的五个月里,他负责卡努杜斯的吃饭问题。他为什么要在枪弹和腐肉中做那件事情?没有其他解释,‘劝世者’触动了他的某根秘密神经。”
华金神父点点头,转过身去。这时近视记者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胳膊。矮子一看他那着急的样子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男爵想:“也就是说,那位颅相学家加利雷奥·加尔并非误入歧途。或者说,他自己的疯狂劲儿使他预感到了卡努杜斯的疯狂劲儿。”
“您帮帮我吧,”他环顾左右,低声说道,“为了您的信仰,帮帮忙吧,神父。我和这里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我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到卡努杜斯的。您知道我既不是士兵也不是间谍,我什么也不是。我求求您,帮帮我。”
“他们不是去那里做生意的,”近视记者又露出了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在卡努杜斯做买卖很难,那里不流通共和国的货币。您没看出那被视为畜生、魔鬼、无神论者、新教徒和共济会的货币吗?您想想,为什么义民只解除政府军的武装而不缴他们的钱袋?”
贡贝的神父同情地看着他。
“您提到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他急促地说,“他是商人,对吗?一个少有的唯利是图、精打细算的人。我对他们兄弟俩非常了解,他们曾是卡龙毕的供应商。他也成了圣徒?”
“离开这里吗?”他喃喃地说。
在某种意义上,男爵不也一样?卡努杜斯不是像好战的旋风般打乱了他的生活、思想和习惯吗?不是摧毁了他的信心和理想吗?埃斯特拉的形象又出现了:在她二楼的房间里,塞巴斯蒂娜坐在她的摇椅旁,也许在给她反复朗读她喜欢的小说的段落,也许在为她仔细梳妆,或者在给她听奥地利音乐家的演奏。她曾经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她那文静、含蓄、不可企及的脸庞——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就是生活乐趣、美、热情和高雅的象征——又使他的心里充满了苦水。他努力克制着说出了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是,是的,”近视记者点头称是,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不让我走。这是不合理……”
“正是这样,”记者细声细气地回答,“卡努杜斯使我自惭形秽。”
“您应该逃出去,”华金神父叹口气说,“那时还是可能的,那时并非到处都有兵。”
“从您说话的语气看,您的看法不是更好了?”男爵喃喃地问。
“您没看到我的处境吗?”近视记者指着发红的、突出的、含泪的、回避他人视线的眼睛唉声叹气地说,“您没看到我没有眼镜就是瞎子吗?我能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逃出腹地吗?”他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我不愿意像一只老鼠那样死掉。”
“简直不好意思对您讲。”近视记者含糊其词。他陷入沉思,突然又抬起头来,叫道:“卡努杜斯改变了我对历史、巴西和人类的看法,但主要是对我自己的看法。”
贡贝的神父眨了几下眼,而矮子就像近视记者每一次预言大家都会暴死时那样感到背上冒出了冷汗。
“您笑什么?”卡纳布拉沃男爵问道。
“我也不愿意像老鼠那样死掉,”神父一字一板地说,做了个鬼脸,“我和这场战争也不相干,可是……”他摇着头,就像在驱赶什么形象似的。“尽管我愿意帮助您,可是做不到。只有武装小组才能离开卡努杜斯去作战。难道您跟他们一起去?”他做出一副苦相,“如果您相信上帝,就求上帝保佑吧。现在只有他能搭救我们。如果您不相信上帝,我的朋友,恐怕就没有谁能帮助您了。”
大炮的轰鸣使铁皮屋跳动起来,隔门和柜台乱颤;坍塌、崩溃,尖叫声和奔跑声响成一片。间歇时,不可避免地听到孩子们的喊叫声。“进攻开始了。”一位义民说。义民们出去看看,又回来,对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利昂·德·纳图巴说,他俩不能回圣堂了,因为路上一片火海。但记者听到那女人坚持要回去,若安·格兰德劝阻了她,向她发誓说只要炮声稍一减弱就亲自把他们护送回圣堂。甲贡索人都走了。他知道胡莱玛和矮子——如果他们还活着——不能从比加里奥牧场回到他这里。他知道在无限的恐惧中,只能在卡努杜斯的圣女和四脚怪物的陪伴下忍受一切。
华金神父拖着双脚,弯腰驼背,伤心地走了。他们没有时间评论他的光临,因为比拉诺瓦兄弟到库房里来了。他们后面跟着几个人。从他们的谈话中,矮子听出甲贡索人正在维拉庄园的西面沿着瓦沙—巴里斯河的弯道在塔波莱里诺对面修筑一条新的战壕,因为一部分官军已经放弃了法维拉山,向康巴奥山迂回,很可能在那里构筑工事。比拉诺瓦兄弟取了武器出去了。矮子和胡莱玛再三安慰近视记者。和华金神父的谈话使他非常苦恼,眼泪顺着面颊流淌,牙齿也在打战。
“现在我知道了,那时只有九门炮,最多不过十六门,”近视记者说,“可那天夜里就像有一千门炮,像天上的星星都在轰炸我们。”
就在那天下午,矮子陪着胡莱玛到维拉庄园给帕杰乌送饭去了。她要求近视记者陪她去,但是对卡波克洛人的恐惧和穿过整个卡努杜斯的危险使他拒绝了。甲贡索人的饭菜都是在圣西皮里亚诺小巷里做的,若安·阿巴德抢回来的牛还剩下一些,也在那里饲养着。人们排着长队,一直排到卡塔利娜那里。街道司令瘦骨嶙峋的妻子和其他妇女一道在那里分发肉块、炒面以及小鬼们在圣彼得的池塘里灌满水的皮囊。卡塔利娜给他们一只装有食物的篮子,他们就会合到开往前沿的队伍里去了。他们要穿过圣克里斯宾小巷,沿着瓦沙—巴里斯河的峭壁弯腰或匍匐前进,起伏不平的地形就是他们抵御枪弹的盾牌。一到河边,妇女们就不能成群结队地走了,而是要一个个单独行进,拐着弯地向前跑,还有更谨慎的干脆在地上爬行。悬崖和战壕之间有三百米,矮子一边紧贴着胡莱玛跑,一边看到自己右边好耶稣圣堂的钟楼上布满了射手,左边的法维拉山上肯定也有成千上万支步枪在瞄准他们。他汗流浃背地来到战壕边上,帕杰乌用双臂将他抱下坑道。矮子看清了他那被砍伤过的脸庞。
那深沉、悦耳、镇静的声音在念着战斗部署:各团的位置,人与人、连与连之间的距离,信号,号音。与此同时,恐惧和无穷的渴望渐渐占据了记者的心,他焦急地盼望着胡莱玛和侏儒回来。利昂·德·纳图巴还没读完,政府军进攻计划的第一步已付诸实施:摧毁性的轰炸。
看来帕杰乌对于见到他们并不感到意外。他帮助胡莱玛,把她像一根羽毛那样举起来,向她点头致意。他没有笑容,表情自然,仿佛她已经来过了好多次。帕杰乌接过篮子,叫他们往旁边靠一靠,免得妨碍妇女们的行动。矮子在甲贡索人中间向前走着;这些人蹲着吃饭,和刚到达的妇女们交谈着,或通过空管子、空树干监视敌情,这样既可以射击敌人又不暴露自己。坑道终于进入了一个半圆形的空地。那里不大拥挤了。帕杰乌坐在一个角落里,示意胡莱玛坐到他身旁去,还向不知该不该上前的矮子指指盛饭的篮子。于是他坐在帕杰乌和胡莱玛旁边,和他们共同享用水和食物。
“我看不清他长得怎样,”然后他喘着气,嘟囔着说,“只是模模糊糊能看到他的外形,或者说,他外形的缺陷。其余就可想而知了。他用四肢爬行,有一个特大号的脑袋,是大驼背。他们派人去叫他,他就和玛丽亚·瓜德拉多一起来了。他念了纸条,是敌司令部关于拂晓进攻的指令。”
有好长一会儿,卡波克洛人没说话。他边吃边喝,看也不看身旁的两个人。胡莱玛也不看他。矮子心想,拒绝这样一个能为她解决一切问题的人做丈夫真是傻瓜。他长得丑,可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时地端详着帕杰乌:他沉着冷静地嚼着饭,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已经将步枪靠在坑壁上,可身上还带着大刀、砍刀和一排排子弹。他居然会用颤抖和绝望的声音向胡莱玛求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此时没有交火,只有零星的枪声。矮子的耳朵对此已经习惯了,他不习惯的是大炮的轰鸣,那炮声带着疾风呼啸而过,接着便是房倒屋塌、天崩地裂、婴儿可怕的哭声,常常还有血肉横飞的尸体。每次大炮一响,他是第一个趴在地上的人。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直冒冷汗;要是胡莱玛和近视记者在身边,他就抓住他们,拼命地祈祷。
他不说了,一连串喷嚏打断了他。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捂住胃部。
为了打破冷场,矮子怯生生地问:“华金·马坎比拉父子被打死前真的将‘杀人魔王’干掉了吗?”帕杰乌回答:没有。可是没过几天,“杀人魔王”就把负责开炮的三四个共济会成员炸死了,这也许是上帝对先烈们的奖赏。卡波克洛人避免看胡莱玛——她好像没听他讲话。帕杰乌总是面向矮子,补充说法维拉山上的敌情每况愈下,饥饿和疾病置敌人于死地,对天主教徒给他们造成的伤亡一筹莫展。夜间,甚至从这里都能听到他们叫苦连天、痛哭流涕的声音。这就是说,他们很快就会撤走?
“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识字,可他当时不在卡努杜斯,”近视记者说,“他们去找的那个人也识字,利昂·德·纳图巴是‘劝世者’的另一个心腹,也是他的门徒,能读会写,是卡努杜斯的文化人……”
帕杰乌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劝世者’的助手中没人识字?”男爵问。
“问题在后面,”他用下巴指指南面,喃喃地说,“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又来了更多的敌人、更多的枪支大炮、更多的牛羊和粮食。又来了一支运输队,带来了增援物资和食物,而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
一个月前,政府军到了法维拉山。战争旷日持久:一般在晚钟响起时胡乱放枪、开炮;拂晓、中午和傍晚,人们只是在一些地方巡逻,渐渐就习惯了,对什么都会习以为常的,不是吗?不断有人死去,每夜都有葬礼。狂轰滥炸使大批房屋倒塌,使老人和幼儿——那些无法进入战壕的人——开膛破肚。似乎一切会这样持续下去,无止无休。但并非如此,而是每况愈下,街道司令刚刚说了。近视记者形单影只,因为胡莱玛和矮子都给帕杰乌送饭去了,那时指挥作战的人都在仓库里:奥诺里奥·比拉诺瓦、若安·格兰德、彼得劳和帕杰乌本人。他们个个局促不安,只要闻一闻他们的气息就够了,那气氛表明发生了紧急的事情。然而当若安·阿巴德宣布敌人明天进攻时,谁都没有吃惊。他对一切了若指掌。敌人将通宵开炮,破坏卡努杜斯的防御工事;政府军将于凌晨五时发起攻击,他知道他们从什么方向来。他们镇静地谈论着,重复着地名:你在这里等着他们;那条街要封锁住;我们在那儿建起路障:狗子兵要是从这边来,我最好从这里转移。男爵能想象他当时听到这些的心情吗?那时又发生了纸条事件。什么纸条?是帕杰乌的一个小鬼拼命跑着送来的一张纸条。有秘密集会。他们问记者懂不懂。他透过破碎的镜片,在一支蜡烛的暗光下尽力想破译,但没成功。于是若安·阿巴德派人去找利昂·德·纳图巴。
他那苍白而发黄的脸上的伤疤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们明天进攻。”若安·阿巴德气喘吁吁,他是跑着来的,当时他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慈悲的耶稣保佑。”
“这一回,我要去狙击他们。”他说,转向了胡莱玛。矮子突然觉得自己被推开了好几里远。“遗憾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出发。”
“7月18日我在伦敦,”男爵说,“对战争一无所知。那天情况怎样?”
胡莱玛的脸上挂着温顺、心不在焉的表情,以此来抵御从前的强盗的目光,一言不发。
“7月18日以前,许多事物都是可怕的,不过,实际上只是在那一天,我才触到、嗅到并把恐惧的感觉一直咽到肚里。”男爵看到近视记者捶了一下胃部。“那天我碰到了她,和她谈了话,知道她就是我小时候梦见过多次、杀害婴儿的姑娘。她帮了我,因为我当时无依无靠。”
“我不知要在外面待多久。我们将从胡埃特进攻,至少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