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5/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团座,您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索扎医生站起身打断了男爵的话。
他很快向记者们敬了个礼,态度十分冷淡。记者们明白,会见到此为止。他转身进茅棚去了。记者们从远处望见棚内挤着许多军人,墙上挂着一幅地图,几名副官向他立正敬礼。记者们神情恍惚、思绪烦乱地穿过荒野,朝后勤处返去。每次休息,他们均可在那里得到一份和军官们同样的饭食。但可以断定,他们今天什么也吃不下去。
但莫莱拉·西塞盯了索扎医生一眼,致使医生不敢近前。西塞上校脸色铁青,额上渗出汗珠,双唇青得像咬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男爵夫人身边,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几句话:
“人们实际上还是怕死,”他拭去脸上的汗,声调平淡自然,就像他平日在夜里和部下闲聊,“所以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当然喽,这办法必须用之得当,目的是要百姓引以为戒,要敌人闻风丧胆。听起来很可怕,这一点我也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你们今天接受的是火的洗礼,先生们,现在该明白战争的含义了吧?”
“夫人,我恳求您原谅我。我刚才的举止很不成体统。我出身卑贱,除去兵营,我再没见过别的世面。”
莫莱拉·西塞没吱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屑回答。
西塞上校扶着桌椅家具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身后响起近视记者很不礼貌地要求再端杯茶来的吆喝声。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仍然留在客厅里,只有索扎医生尾随西塞上校离去。医生一进房门,看见西塞倒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显出极度疲倦的样子。索扎医生帮上校脱去衣服,给他服了镇静剂。西塞表示,他第二天天一亮就要归队,无需再议。说罢,他又拔了一阵火罐,洗了个冷水浴,洗后全身哆嗦,用松节油和芥末搓揉一阵后,身子才算暖和过来。他在自己的卧室里吃过晚饭,又穿着便服去客厅待了片刻,以感谢男爵夫妇的盛情款待。西塞上校清晨五点就醒了。他喝过咖啡,告诉索扎医生说觉得好多了,一再警告近视记者——他刚醒,头发蓬乱,还不住地打哈欠——如果谁透露了他卧病的消息就拿谁问罪。西塞上校正要出门,男爵家的仆人来告诉他,男爵请他去书房一趟。他随着仆人来到书房。书房不大,木制写字台上放着卷烟器,除了四周书架上浩繁的卷帙,还可看到短刀、马鞭、手套、皮帽及马鞍。书房门朝外开,趁着晨光可以看见近视记者正在门外和卫兵交谈。男爵穿着便服便鞋。
“您能否讲讲杀掉这两名农夫的理由?”
“虽然我们观点上有分歧,但我仍然认为您是对巴西怀有最良好愿望的爱国将领,”男爵一见到西塞上校就开门见山地说,“不,我不想奉承、讨好您,也不想耽误您的时间。我现在需要知道的是,政府军——至少是您——知不知道我的政敌正在策划针对我和我的同僚的阴谋。”
西塞上校好像当即忘掉了两个农夫被杀,迅速穿过荒野,径直朝一间茅棚大步走去,那儿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张吊床。他前脚刚走,记者们立即跟了上去,追上了他。他和记者们走在一起,坦然自若,脸上没有一丝汗。可那些记者不同,天气热,又受了惊吓,一个个满脸红彤彤的。刚才他们离那两个被处决的农夫只有几步远,所以直至此时心情仍未平复:战争、暴行、苦难、命运,这些辞藻都失去了昔日抽象的含义,变成了可以感知、可以捉摸、活生生的现实。面对这一现实,他们只得缄口不语。他们来到茅棚门口,一名勤务兵给西塞上校送来了洗脸盆和毛巾。西塞擦了擦手和脸。那名一向衣冠楚楚的记者喃喃地问:
“军队不介入地方政治纠纷,”莫莱拉·西塞打断了男爵的话,“我来巴伊亚州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平息危及共和国生存的叛乱。”
“把他们扔在这张布告下。”西塞上校的语气缓和了些。
他们俩都站着,离得很近,相互对视。
官兵逼近四周的百姓,仿佛不要他们靠近,但他们待在原地一动没动。记者中有的垂下了头,有的惊愕地望着,《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态。西塞上校凝视着血淋淋的尸体。
“他们的花招正在这里,”男爵说,“他们的阴谋只是让里约热内卢,让联邦政府,让联邦军相信卡努杜斯意味着对共和国的威胁。问题是卡努杜斯的那些可怜虫没有任何现代化武器,用技术术语来说,你们所说的达姆弹只是用氢氧化铁或叫赤铁制造出来的子弹。这种赤铁矿在本登戈山到处都是,腹地居民的猎枪都是用它造的。”
他手一挥,两个士兵倏地从腰间抽出砍刀,朝前方走去。两个士兵的动作准确而又整齐:各用左手揪住罪犯的头发,随即将罪犯的头猛地向后一拉,只听得年轻罪犯拼命嘶喊,年长罪犯则大声高呼:“好耶稣万岁!贝罗山万岁!”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同时落到地上,喊声顿止。
“难道政府军在乌亚乌亚及康巴奥的失利也是花招吗?”西塞上校反问道,“英国间谍私贩武器,把枪支从利物浦运到腹地,难道这也是花招?”
“我不能把子弹用在背叛共和国的人身上,”西塞上校说,“鼓起勇气来,死得像个人样儿。”
男爵仔细审视着西塞上校。西塞上校两眼射出凶光,瘦削的脸上显出目空一切的神态。他是不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男爵此时尚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西塞上校对他持敌视态度。
莫莱拉·西塞摇摇头。
“不错,枪是英国造,”男爵说,“但那些枪正是英国人在巴伊亚州的狂热鼓吹者埃巴米农达贩来的,可他倒打一耙,胡说什么我们在勾结外国列强和甲贡索人同流合污、图谋不轨。至于依布埃拉的所谓英国间谍事件,完全是他一手捏造的。他派人杀死的只不过是个替死鬼,偏巧长着满脑袋红头发。这些事您以前都知道吗?”
“上校,开枪打死我吧。”年纪轻的罪犯突然央求道。
莫莱拉·西塞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嘴唇没动一下。他仍盯视着男爵,以此表明他对男爵本人及男爵上述那番话的态度。这比他说什么都更有力。
记者们离两个罪犯很近,他们夹在人群里,默不作声,脸上露出惊愕、恐惧的神色。那些没戴草帽的人用手帕遮挡灼人的阳光。从荒野另一边传来的依然是平日听到的那些声音:皮鞋和皮靴发出的咯吱声、头盔的碰撞声、马嘶声、关门声、命令声、笑声,仿佛即将发生的事情与这些刚到或正在休息的士兵毫不相干。军曹启开酒瓶盖,将酒瓶递到罪犯嘴边。两名罪犯喝了足足一大口。
“这么说,您不但知道,还是同党,也许还是所有这些事件的高参。”男爵曾一度把目光从西塞上校的脸上移开,低下头,好像若有所思。可事实上他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他终于从怅惘中恢复过来,接着说:“值得这样吗?我的意思是,难道为了建立独裁共和国值得这样造谣生事、玩弄权术,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吗?您认为用这些办法得来的东西能成为治愈巴西各种社会弊病的灵丹妙药?”
“给他们弄点酒喝。”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讯问时那样平淡。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莫莱拉·西塞缄口不语。书房外,早霞满天,天边一片绯红。附近传来人喊马嘶的嘈杂声,楼上有人在踱步。
“为了这破玩意儿,真不值得。”西塞上校用皮鞋轻轻踢了踢那两支马枪,没精打采地说,随即转身对身边的一名军曹命令道:
“共和国的敌人阴谋暴乱,并两次击退了联邦军的讨伐,”西塞上校突然以坚决、冷淡、干巴巴的声音说,“客观地说,有一种人和您一样,他们也主张建立共和国,但目的是为了背叛它,更好地占有它,企图改头换面地维护传统制度。那些叛乱分子正是上述这种人的工具。事实上,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现在有一个文职总统,有置国家于分裂、瘫痪状态的多党制,还有由一些像您这样惯于玩弄权术的人组成的议会。在那里,要求改革现状的意见迟迟得不到答复,甚至被篡改。他们不是已经在庆祝胜利了吗?甚至扬言要把军队裁掉一半。这是多么伟大的胜利!但他们错了。巴西再也不像几个世纪以来那样是任人宰割的属地。军队就是干这个的:维护民族的团结、进步,促进民族之间平等相处,使国家进一步强盛、更加现代化。这些便是联邦军的宗旨。是的,前进的道路上有许多障碍,包括您,包括卡努杜斯,包括英国商人及所有企图阻止我们前进的人需要我们清除。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真正的共和党人对共和制的理解,因为您永远不会理解,因为您只代表过去,只知道回头看过去。再过四年,人类将进入二十世纪,可您还在当您的男爵,难道您不认为这是荒唐的吗?你和我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我们之间的这场战争将是残酷无情的。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被抓来的两个农民背靠背地绑在一起,看不到脸上、身上有什么伤痕,只是光着脚,帽子也没戴,看上去像父子俩,又像叔侄俩或弟兄俩,因为两人不仅长相极为相似,连在公案前受审时的神态也一模一样。刚才审讯他们的三名军官匆匆而来,草草地审了一阵,因为其中两名军官正忙着要到在坎桑斯奥集结的部队去。此刻只剩莫莱拉·西塞一人待在那里,身旁便是那些罪证:两支马枪、一盒子弹、一小包火药。两个罪犯的罪状是私藏武器,打伤一名前来捉拿他们的军人。全坎桑斯奥的村民——几十个庄稼汉——都已被赶到这片荒野,站在荷枪实弹、不准他们走近罪犯的士兵身后。
西塞上校鞠了一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布告是昨天贴的,”莫莱拉·西塞用马鞭指着要百姓向第七步兵团申报各种武器的布告说,“部队今天早上一到,先宣读了一遍,才开始搜查。先生们,你们应该明白在冒什么样的风险。”
“感谢您的坦率。”男爵喃喃地说。他坐在原处一动未动,凝视着西塞上校走出书房,到了外面。勤务兵牵过白马,莫莱拉·西塞上马在卫队的保护下扬鞭策马而去,身后扬起一片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