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含之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想,今天我不需要为老乔的功绩说什么话。这一点,在我的书《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到目前为止销售量达到二十万册的时候,人民已经得出了对乔冠华的评价,不需要我再做多少了。我今天只能请很少的朋友来这里聚会。这里,装不下二十万人来纪念乔冠华。何况每一本书如果按三个人看的话,就是六十万人。再大的福寿园,如果来六十万人,我看王总也有点困难。所以,纪念乔冠华的人,最少,也是六十万以上了。乔冠华永远活在他热爱的人民中间。人民记得乔冠华,怀念乔冠华。我在这里讲一件事情,非常感人的事情。今年是老乔诞辰九十周年,也是他逝世二十周年。我本来以为他的逝世二十周年只有我和极少数的人还记得,但就在我离开北京到上海来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具名“天津百姓”的信件。我在这里只念信的一部分,我相信他代表了那些纪念乔冠华的百姓的心情。信中说:“深受人民爱戴的乔部长逝世二十周年,天津百姓荣承敬挽。我们想念你呀,人民的好外长。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半个世纪以来,我从当兵到地方到离休,乔部长是我最怀念的人。我们中华民族有乔部长这样的好外长,是我们的骄傲。联想到您,1994年中青社出了您的《我与乔冠华》,拨开了云雾见了青天,解开了笼罩在‘文革’期间的谜团,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又使我高兴的是,上海文汇出版社又出版了您的一本书,见到了书,就想到了乔部长。今年,是乔部长离开我们二十年后,又回到了我们中间……”剩下的我就不念了。这是一封非常感动人的信。而且随信而来的是一个包裹,有这位天津百姓的两个小花篮。所以,我特地把这两个小花篮带来,把它们放在老乔的像前。一个小花篮上面的挽联写着:人民的好外长逝世二十周年天津百姓荣承献;另一个是乔冠华外长千古天津百姓荣承献。
今天既然是和老乔聊天,大家就要讲讲心里话。
我想,这个小小的故事,代表了百姓对老乔的怀念。
最后,我要谢谢福寿园,谢谢王计生总经理。福寿园现在名声很大,当然它是一个商业性的机构。但是在我和福寿园接触的两三年的时间里,我觉得王总、陈总,还有伊华小姐,他们远远超过了商业的眼光来看乔冠华的像,他们是从历史使命的角度来完成这件事。所以,福寿园的墓地,也是他们赞助的。如果仅仅是我个人的能力,也是做不到的。有了钱先生这样的杰作,有了福寿园这样美丽的环境,我们今天才得以在清风之下和乔冠华聊天。所以我要谢谢王总和福寿园。
我要说的话,很多都在我的书里讲了。叱咤风云的乔冠华,已经为很多人熟悉。特别是他在联合国的大笑成为一种经典。钱教授创作的乔冠华塑像正是根据他的这张照片,同时借鉴了其他的一些照片作出的创意。那个时代,是乔冠华顶峰的时代,是他叱咤风云的光辉岁月。这点,已为人们深刻地记住了。然而,我今天倒是想讲一讲逆境中的乔冠华。一个人的品德,往往是在逆境中反映得最为突出。这一点,我想引用我与一位上海朋友林华女士的对话。林华是上海的一位作家,也是演讲家。有一次,她问了我一个很多媒体不大问的问题。她说,你跟乔冠华在一起的十年里头,大部分是苦难。那么,在你们共患难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你?然后,林华跟我说,她是个很尖锐的人。她说,生活有时是很残酷的,有很多人在失去了权力之后就失去了魅力,甚至变得很委琐,那么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我说,恰恰是在这一点上,乔冠华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的逆境,是常人很难想象的。因为他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上,他都是站在top of the world,站在高高的顶峰上面。而一夜之间,他就被打入了黑暗的地狱里头。这样的经历,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他不仅是失去了权力,被人误解,而且忍受着癌症的折磨和痛苦。可是大家看一看他在那七年里的照片,没有一张照片,显得他失落;没有一张照片,显得他悲伤。相反地,在那个七年的苦难当中,乔冠华仍然笑得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自信,那样的灿烂!是什么给了他力量?是他的光明磊落。他为他的人民、他的民族,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且乔冠华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也不畏权势。曾经有些朋友好心地劝他,说你要去走走门路,要去写点信,来得到一个好的分配工作。老乔当时就断然地说,我不需要写什么信,我自己一生所做的一切,我的心里很坦然。正是这种坦然,使他有这样一种精神面貌;使他在失去权力,失去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荣耀的时候,仍然能够笑得那样灿烂。甚至在他逝世前二十二天,在大家熟悉的他和我的那张合影中,他还是笑得那样的明亮、坦荡。我想,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因为他的反差,的确是非常大的。在他弥留的时候,中央派了习仲勋同志去看他。那是他去世的前一天。我当时趴在他的耳朵边跟他说:“仲勋同志来看你。你有什么话,跟中央要说的,你就说吧。”那时候他还能说话。但是他摇摇头,对我说“一切都不必说了”。十分钟以后,他的老朋友夏衍来了,他却拉着夏公的手说:“老夏呀,你跟我几十年了,其实我还是那两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句子,被很多人所引用,但出自乔冠华之口,它的意义有多深,也许只有我在与他经历了难以描述的磨难之后才真正懂得。所以,我除了请钱先生塑像之外,还请钱先生把这两句话写下来,刻在墓碑上。我把钱先生写的字的原件带来了。钱先生的字也很了不起。我想,这两句话不是轻易说出来的。今天,我把钱先生写的珍贵的字的原件,以及钱先生写的墓碑上的“乔冠华”三个字,留给松都保存。我希望乔冠华的意志,会由他的后人来继承。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一个不畏权势的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这就是他最后说的这两句话的含义。
除此之外,我特别要感谢的是钱绍武先生。我们今天觉得老乔的塑像栩栩如生,就像是他真的回到了我们身边。这样的杰作,没有钱绍武先生,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钱绍武教授。他的作品,是珍品,珍品是无价的。不过在商品社会里,无价的东西也要有一种匹配的价值。所以,钱先生的艺术作品,如果按照价格来说也是不菲的。这次为老乔的塑像,我是下决心用我自己的能力来做这件事的。如果按照钱先生的不菲的价格的话,恐怕我也做不成。所以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钱先生在老乔的这个像上,基本上是尽义务的。我想,第一是钱先生为我的诚意所感动;第二是他对老乔的敬重。所以我要特别感谢钱绍武先生,使我这个二十年的夙愿,得以完成。
林华还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她说在患难的时候,在困难的时候,你始终陪伴在他身边是不是他的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支持着他?我说当然是的。支持乔的,是爱的力量。在他困难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是需要支持的。我跟老乔在一起仅仅十年,有七年是在苦难中度过的。正是这种苦难,把我们的感情升华成一种很神圣的情感。而正是这种情感,使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能够仰头欢笑。
首先是感谢今天所有来参加这个活动的朋友,尤其是远道而来的。苗子先生是老乔的同龄人。我记得大概是在1982年的时候,在我们家里,他们老朋友有一次聚会。当时来的有夏衍、亦代、祖光、丁聪、沈峻、苗子、郁风、凤霞大姐,还有徐迟。他们当中有四个是属牛的,四头牛,苗子是其中一头。当时相约,四个人要一起庆祝七十岁、八十岁。可惜老乔没有等到这一天。和他同属牛的苗子,今年九十岁,从北京专程来到这里,看望老乔,和他聊天。郁风大姐也是高龄了,不远千里,从北京来。还有老乔不同时期的好朋友,例如张彦同志。有些朋友,按照当年的习惯,称呼仍是“小”字辈,但都已是七十岁以上了。可见这友谊的长久。比如张彦同志的老伴小裴,老乔一直称她小裴。还有小冀,冀朝铸同志,至今我叫他“小冀”,他叫我“小章”,我们都是满头白发了,有着三十多年的友谊。小冀和老乔的友情更长,从朝鲜战争就开始了,所以是五十多年的交情。另外,还有我的美国朋友米勒先生和夫人,专程从新加坡赶来。他们并没有见过老乔,但他们仰慕老乔,为了这件事,专程前来。还有我的老朋友吴镕同志专程从南京来,王卫东处长从杭州来。当然还有上海的许多朋友。这么多朋友从各处赶来参加这个活动,我今天是感觉到特别高兴。另外,老乔的女儿松都,是他非常喜爱的,今天她也在场,我想,这也是老乔的一个安慰。
在乔冠华的性格中,我很少看到他流泪。但我会永远记住他的两次流泪。有一次他想吃蒜肠和泥肠,我那时都是骑自行车去替他买东西。那时候东西供应不是很丰富,需要排队。结果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回去的时候天黑了。这时我一进院子,就看到老乔高大的身影在玻璃门的后面,神情非常焦急。我没想到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一进去,他就抱住我说,你出什么事了?我说什么事也没出,我就是排队了。当时他掉眼泪了。他说我真怕没有你,我真怕你出事,因为你骑自行车,怕你被车撞了。一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种我们之间互相支撑的非常非常不可缺少的一种力量。另一次流泪是在他癌症最后复发的时候。有一天他念唐诗,念到一首离别的诗句时,他掉泪了,而且泣不成声,他没有念完那首诗。在那段艰难的日子,尽管我们彼此都想给对方欢笑,但是他内心很明白,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告别他的挚爱,他也是悲哀的。
今天来的,有很多都是老乔生前的老朋友。所以,我就一定要讲几句感谢的话。但是,这不是在领奖台上讲的那种公式化的感谢词。请大家相信,这是出自我内心的感谢。
我觉得乔冠华还有一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是在他苦难的时候,他对很多问题进行了反思。他并不怨天尤人,他说自己的一生有不少的缺点,不少的错误。有一次他的老朋友聚会,我记得亦代和徐迟来了,他们都很开心。朋友们走了以后,我就问他:“你有这么多可爱的朋友,原来我怎么都不知道啊?怎么现在才出现啊?”这时候老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在有权有势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很多真情。我在权力的高峰的时候,怠慢了这些老朋友。在我失意的时候,这些老朋友却回到了我的身边。”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非常珍惜这些老朋友的友谊。当史家胡同车水马龙、高官如云的时候,我没有在院子里看到过这些朋友的身影。但是在我们家门可罗雀的时候,他的这些旧日的朋友们都回到了他的身边,冠华的感触是很深的。后来,在他离我而去的日子里,给予我最多同情、帮助的不是他身居高位时往来密切的那些人,而恰恰也是亦代、徐迟这些昔日的老友。
二十年来,我一直想给老乔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现在,我找到了。大家看看,他的背后,是他喜欢的青竹;左边,是他喜欢的桂花;身后边,还有一棵他钟爱的垂杨柳。所以我想,在翠竹、桂香和垂柳之间,老乔可以享受清风和阳光,特别是今天,他可以和很多很多的朋友聚会。我想,这不仅是我们的欣慰,也是老乔的欣慰。
最后一点我要说的是,二十年前,我做过一个承诺。那是他弥留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正好是中秋之夜。我告诉他,我买了一块月饼,我和他共度中秋。我把月饼放到他嘴边上,但忍不住泪如雨下。后来他想说话,可是他已说不出来。我就告诉他,所有一切你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你没有做完的事情,我会替你做完,你没有说完的话,我会替你说完。正是这个中秋节晚上的承诺,使得我走了二十年。去年的中秋节,正好和老乔去世那年的那个中秋节是同一天。这个巧合,我相信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天,9月21日的晚上,中秋夜。我没有在家里过,洪晃接我到她乡下的一个房子里过节。晚上,我独自走到院子里,仰望一轮皓月,感慨万千。我对自己说,我走了二十年,我终于把我的承诺基本完成了。今天,老乔的塑像的揭幕也标志着我这段路走完了。我为老乔做的事情做完了,再多,就是锦上添花了。我已经让这么多的人了解了乔冠华,让那么一个真实的乔冠华显示在人民面前,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当然这二十年不是很容易走过来的,我从黑发走到白发。这二十年里,我也可以有很多别的生活选择,我也可以逃避现实,远走异国他乡。但就是这一份爱的承诺,让我走了整整二十个年头。也有朋友问我,现在,你也差不多满头白发了,这二十年,你后悔吗?我的回答是:爱,是不可以说后悔的!
我相信当我们掀开乔冠华塑像的那一时刻,当他那独具的魅力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深深感觉到的是一种欣慰,而不是悲哀。今天,我们这个聚会,是个很特别的聚会,它不带任何仪式的性质。如果我要给这次聚会取个名字的话,就是我们来跟老乔聊天。他就坐在我们的中间。
(注:此文为章含之在乔冠华塑像落成仪式上的讲话)